第二百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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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行夜本能抬起想要觸碰伊芙波娃的手, 又在將要觸進光明的前一刻蜷縮修長手指,慢慢放下。

伊芙波娃沒有回頭看一眼,走路帶風。

反倒是武裝士兵認出她來, 有些吃驚,但隨後立刻站直敬禮。

“彼得羅夫女士!”

“抱歉, 我不知道您在這。”

武裝士兵猶豫著向伊芙波娃身後看了眼:“您……您怎麼會在這裡?”

“補給送達的日期, 我記得還是清楚的。”

伊芙波娃一掃之前在祈行夜面前的活潑乖巧,她推了推黑框眼鏡, 音色磁性低沉, 咬住重音時, 彷彿是民族自帶的危險氣場撲面而來,是位高權重者對下屬的不滿。

士兵頓時冷汗津津,連忙道歉。

如果是曾經,他聽到那道聲音的主人這樣親暱的與他憶往昔,一定會感動到恨不得當場灑熱血。

雖然作為分局局長已經長時間沒有下過一線,但本能還在,勉強讓他從颶風大浪中倖存下來。

伊芙波娃歪了歪頭,厚重的黑框眼鏡下,彷彿在笑。

伊芙波娃安靜聽到,擺手冷漠道:“你可以走了。”

伊芙波娃笑著從制服口袋裡勾出通行卡,驗證“滴!”的一聲響後,通往科研所內部的艙門,緩緩開啟。

伊芙波娃卻眨了眨眼:“福爾摩斯先生,害怕嗎?”

蔡琰為顧不上驚訝,連忙拼盡全力向海面上游去,又被海浪裹挾著,在他百般掙扎之後,終於摸到了岸邊淺灘。

祈行夜率先邁開長腿,踏進科研所真正的內部空間。

問題一出,所有隱藏在黑暗角落中的人, 全都收緊了心臟。

可現在,他卻只是冷笑著扭過頭:“林局長。”

“琰為,沒想到這麼多年過去,你的水性還是不錯,都沒有忘記當年的拿手好菜。”

他耗盡了最後一絲力氣爬上岸,就把自己“大”字型扔在沙灘上,疲憊著氣喘吁吁。

蔡琰為從沒像此刻這樣慶幸,他還多了一門技能傍身。

歲月總不忍心苛待美人,不願褪色他的光華。

暴烈的海洋,也溫馴在林不之腳邊。

但他想到先前在燈塔外時聽到的異響, 還是硬著頭皮問:“閣下,您有沒有在這裡看到其他人?或者……有人脅迫您嗎?”

林不之長身鶴立於安靜月光之下。

祈行夜一時怔愣,眼神複雜。

海嘯突發,淹沒海上公路時,被關在後備箱裡的蔡琰為幾乎絕望,他落進深海,滿心以為自己要死了。

她笑起來時眉眼如星光, 彷彿是圖書館裡安靜看書的女孩般可愛:“走吧,我帶你參觀。”

“林不之,公務繁忙,你怎麼會在這?”

蔡琰為笑得譏諷:“怎麼,看到你的心愛嫡系要死了,終於忍不住從京城滾出來了?這麼難以請動的大人物,也會在意商南明的死活啊。”

“不是說要進科研所嗎?”

士兵立刻鬆了一口氣, 千恩萬謝。他用最快的速度離開,連多一秒的停頓都不敢有也不敢回頭。

銀白艙門關閉。

他抬手整理好襯衫皺褶,躬身背手邀請,紳士禮優雅:“彼得羅夫小姐,一起?”

深邃的銀白色長廊,出現在眾人眼前,一望無際。

潮汐輕柔拍擊沙灘,一層層捲起的浪花彷彿是花圃中的繁花,溫柔又安靜。

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不等那些汙染物吃了他,竟然先自行爆裂開來,炸成一團模糊腥臭的血肉。

那一刻,蔡琰為熱淚盈眶。

他穿著一身筆挺中山裝,碎髮攏起梳到腦後,清晰的露出他俊秀沉穩的五官。

祈行夜:?!

——勝負欲,啟動!

“開玩笑,你見過偵探有害怕的時候嗎?”

“我沒有看見你。”

……

伊芙波娃轉過頭, 在明亮的燈光下向祈行夜伸出手, 笑容燦爛。

士兵瞬間神色惶恐, 腿軟到差點跪倒。

尤其是那些高度變異的汙染物像聞到血腥味的鯊魚,將他團團包圍。

他連聲解釋, 焦急說自己不是來偷懶,而是燈塔外看到了奇怪的能量動向, 懷疑有敵人入侵所以來檢查。

那聲音令蔡琰為感到無比熟悉。

卻忽聽不遠處傳來低低笑聲。

伊芙波娃卻連猶豫都沒有,冷笑道:“我只看到你到這裡偷懶。你就是這樣工作的嗎?看來秩序部也要好好整理了。”

即便二十年過去,蔡琰為已經平添皺紋年紀見長,可林不之,卻依舊是當年他們初相識的那樣俊美無儔,甚至那眉眼間,只有被歲月厚待的沉穩成熟,如酒般醇厚芬芳。

只是青年時的意氣風發,全都沉澱成了溫潤深邃的柔和,如皎潔月光,泠泠流淌。

林不之居高臨下看著一身狼狽的蔡琰為,眸光悲憫,如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神祇。

看蔡琰為掙扎,沉淪,無能狂怒。

最後卻還是不得不落在他的掌心裡。

蔡琰為看著這樣的林不之,笑著笑著,卻像是忽然從林不之的眼神裡意識到了什麼,笑容消失,連呼吸都急促了起來。

他臉皮抖動著目露驚恐,不可置信:“你已經知道了?”

“在今天之前,你就已經知道我在建科研所了嗎!是不是,林不之!”

蔡琰為目露猙獰:“回答我,你這麼多年,是不是一直都在看我的笑話?!”

看他愚蠢的掙扎試圖奪權,卻到底還是翻不過五指山,戲耍小丑一般。

“你怎麼會這樣想?”

林不之驚訝又失落:“原來我在你心中,是這樣的形象嗎?琰為,我以為,我們是可以並肩作戰的同僚。”

那受傷的神情不似作偽。

如一盆冷水潑下,熄滅了蔡琰為升騰的怒意。

他遲疑著看著林不之,忽然有些不確定了。

平心而論,蔡琰為是敬佩林不之的。哪怕林不之錯誤的任用了商南明,他也只覺得更多是商南明用詭計矇蔽了林不之的雙眼,讓林不之錯誤選擇了商南明,而不是他。

蔡琰為的計劃裡,只是用成功拿出成果的科研所,向林不之證明自己的價值,撥亂反正,終止商南明的錯誤任命。

卻從沒有想過真正傷害林不之。哪怕是懷疑他。

二十年前,當調查局還是一個臨時組建的小小調查小組時,年輕的林不之就帶著那樣一個東拼西湊的草臺班子,超乎所有人意料的超額完成任務,在國內還沒有認識到汙染到底是什麼的時候,就已經逐漸讓調查小組走上了正軌。

蔡琰為敬佩那樣果斷高明的林不之,他知道自己永遠做不到林不之的程度,也從來都心甘情願追隨他。

為他衝鋒陷陣,為他奪取勝利。

“既然你那樣重視我,為什麼又要無視我,把我發配到南方分局?”

蔡琰為痛苦到顫唞:“士可死不可辱。讓我眼睜睜看著商南明那個黃毛小兒爬到我頭上?你倒不如殺了我更痛快!”

林不之彷彿一聲輕嘆。

他緩步走過來,慢慢蹲下`身,背對著月光注視著蔡琰為的目光柔和,那雙沉澱著歲月與死亡的眼眸中,彷彿倒映著海洋與天空,月光在其中流淌燦爛如銀河。

“怎麼會讓你死呢?琰為。”

林不之笑得柔和:“調查局需要你的存在,琰為,你是很重要的人。”

蔡琰為怔住。

他仰頭,屏息看著林不之眼眸中自己的倒影。

哪怕之前已經撕破了臉,自己的野心徹底暴露在調查局面前,惡劣影響已經罪不可恕。可就在那一刻,他還是不由產生了幻覺——林不之,需要他。他心目中唯一能領導汙染樞紐的存在,需要他。

哪怕經歷過所有的狼狽和不愉快,可他依舊願意為林不之衝鋒陷陣。

即便林不之現在讓他去死,他也甘願。

可林不之微微俯身,遮去了照耀在蔡琰為身上的月光。

“但調查局,更需要商南明。”

蔡琰為重重愣住。

剛剛重新溫熱的血液,都在疾速冷卻。

他聽到林不之說——“沒有南明,就沒有調查局,科研院就更是不會存在。商南明,是汙染的基礎,是承載一切的大地。”

“琰為,一個組織中,需要形形色色的人。有正直的,也就需要圓滑的,有指揮方向發號施令的,也要能執行命令的。只有足夠多不同形狀的積木,才能最終壘成組織的大廈。各人各務,缺一不可。”

林不之的聲音依舊溫柔,可在蔡琰為聽來,卻如魔鬼嘶聲。

他修長乾淨的手指落在蔡琰為的發頂,溫柔的為他攏去額前溼發,眼神悲憫。

“琰為,我唯一沒有算到的……就是你竟然會愚蠢至此。”

“我當然需要你,不然早在你與南明起爭端時,你就應該被踢出調查局。甚至如果你沒有和南明鬧到那般地步,也不會為自己找到南方分局的結果。”

“可是。”

林不之唇邊的笑容漸冷:“你不應該,愚蠢到與銜尾蛇做交易,為虎作倀。”

海風吹過,蔡琰為一陣陣發冷。

他近距離看著林不之,卻渾身溼冷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

“你到底……”

蔡琰為張了張嘴,幾次嘗試才終於找回自己的舌頭:“你到底,什麼時候知道的?”

所以一直以來,他準備的復仇大計,都只是林不之眼中的跳樑小醜嗎?

“雲省山林案的時候。”

林不之的眼眸失了笑意,冰冷刺骨:“t國資.本財團將雲省山林當做實驗室埋屍地的事,你並非一無所知,對嗎?蔡琰為。”

引起林不之警覺的,是蔡琰為對汙染案件的壓制。

就算商南明在雲省十萬大山中失聯,特殊長官失蹤這樣的事情,蔡琰為都按兵不動,拒絕派人援助,甚至沒有及時向調查局總部彙報。

可笑,明明有南方分局,可最終傳回訊息的,卻是靠著祈行夜的民間朋友們。

那一刻開始,林不之就意識到——蔡琰為,爛掉了。

雖然蔡琰為對此的解釋,是機動6隊水平不夠,不想讓自己人白白送死。

可林不之卻知道:蔡琰為,很可能與t國資.本財團有合作。

不……t國資.本財團身後是大洋科技,而大洋後面,是遠洋集團尼爾·漢克。

蔡琰為的真正合作物件,是銜尾蛇。

就連蔡琰為都被唐納德欺騙,矇在鼓裡。林不之卻先他一步猜出了真相。

林不之卻什麼都沒有做,而是隱匿在黑暗中,無聲觀察,伺機而動。

蔡琰為愕然:“你既然知道,那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從你愚蠢到不可救藥時,就已經失去身為調查官的榮光了。你唯一僅剩的價值,是作為魚餌,引出真正的大魚。”

林不之面無表情時,冷冽鋒利得難以直視。

隱匿在尼爾·漢克身後的那位先生,比任何人藏得都要深,沒有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

陸晴舟僅僅剛起了一個背叛的苗頭,就立刻被那位先生安排的狙擊手一槍爆頭,沒有讓他向祈行夜多說一個字。

但就算再謹慎的人,也有一個不得不出息的場合。

——勝利前夕。

林不之知道蔡琰為的愚蠢行為時,對於科研所專案來說,想要阻止已經太遲了。

就算殺了蔡琰為,也不過是讓己方損失一枚已經翻明的棋子。到時候那位先生再派來暗棋,再費時費力尋找暗棋的身份,還不如干脆留著蔡琰為,用以觀察那位先生的動向。

於是林不之將計就計,約束了蔡琰為所有許可權,卻又暗中監視他的動向,用以預測那位先生在國內的動向。

事到如今,林不之對那位先生的身份,已經有所猜測。

而指明瞭科研所真相的蔡琰為,也失去了最後的價值。

“你果然……還是當年那個讓我心服口服,心甘情願追隨的林不之,林組長。”

蔡琰為滾了滾喉結,無聲苦笑:“所以這次來,是想要親自送我上路嗎?畢竟這麼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林局長,打算在殺了我之前,最後來見我一面,讓我死得明白嗎?”

“怎麼會。”

林不之的聲音依舊磁性柔和,彷彿是在陽光中侍弄花草打理花圃的溫柔鄰家。哪怕他剛剛驚駭得蔡琰為身心俱裂。

“我們又不是□□,怎麼會搞殺人那一套。”

林不之連譴責都是溫柔的,帶著笑意:“你想到哪去了。”

“我是來接你回去的。”

他伸出手,將力竭的蔡琰為從海灘上拽起,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肩膀上。

還不忘拂落蔡琰為身上的沙礫。

“調查局那些年輕的孩子們,又何嘗不是年輕時候的你?琰為,你忍心看他們為你一時之念買單,甚至送死嗎?”

林不之拍了拍他的肩膀:“幫幫他們吧,就當是幫助二十年前的你自己。”

“把你知道的有關銜尾蛇計劃的一切說給我,告訴我,我要面對的……世界要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蔡琰為眼神複雜。

就算幾分鐘前,他才在心中賭咒發誓,一定要讓林不之後悔他對自己做的一切,讓林不之痛哭流涕,感受和他一樣的痛苦。可現在,他卻依舊心神動盪。

林不之僅僅一個眼神,就足以摧毀蔡琰為十年執念。

“局長。”

蔡琰為聲音哽咽,眼圈赤紅:“我們為什麼會走到如今的地步?二十年前,我們說好了的,要一起守衛生命。可為什麼,商南明要出現?”

林不之不語,微笑著靜靜看著他。

就已經讓蔡琰為涕泗橫流,哭得滿臉是淚的狼狽。

常年身居高位,威儀深重的分局長,在林不之眼前,卻依舊還是二十年前的模樣,從未放下過對林不之的尊崇敬意。

“關於唐納德,我知道的不多。”

蔡琰為擦去眼淚,嘶啞卻鄭重道:“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可以告訴林局長。”

林不之緩緩勾起唇角。

“走吧。”

他帶著蔡琰為轉身,向遠離海洋的方向走去,在沙灘上不急不緩的留下一連串腳印。

附近海域已經隨著兩個世界的通道相連,而被大量汙染。

林不之是純粹的人類,無法長時間與汙染接觸。

在兩人離開的路上,蔡琰為低低絮語,如他所承諾的那樣,將他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了林不之。

局長守衛小隊就等在沙灘外的公路上,黑色車隊沉默駐守,像忠心耿耿的騎士。

遠遠看到林不之兩人的身影,守衛立刻拉開車門,站在車門旁安靜而警惕四周,等待著林不之。

蔡琰為看著局長守衛們,心中一時酸澀。

他本來,也應該是其中一員的,他對林不之的忠心遠勝任何人。可是,商南明毀了這一切。

“局長。”

蔡琰為停頓下腳步,轉身握住林不之的手,鄭重道:“要小心集團,它是銜尾蛇的依託。那個集團是科……”

“噗呲——!”

高速旋轉的子彈穿透蔡琰為的太陽穴,裹挾著風聲與撕裂血肉的聲音,從另一側再次穿出。

血液迸發。

開在太陽穴的花。

林不之緩緩睜大了眼眸,看著蔡琰為就在自己身前不到半米處被精準狙擊。

蔡琰為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他迷茫無助的看向林不之。

那一眼,彷彿穿透時光,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澀歲月。

還是一個小小組員的年輕蔡琰為迷茫又沮喪,是林不之看清了他的渾噩,帶著他,為他指明瞭人生的方向。

時隔二十年,在尖銳疼痛刺進頭顱不可忍受時,蔡琰為本能的還想要尋求林不之的幫助。就像孩童依戀著父親。

可他的生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就在林不之面前,蔡琰為無力跌倒,雙膝跪地。

“砰!”的重重倒在林不之腳下。

血液噴濺在林不之側臉,在他雪白的襯衫上盛開簇簇荼蘼豔麗的繁花。

也流淌在林不之腳邊。

浸透沙石。

蔡琰為張了張嘴,眼前一片黑暗。

只剩一滴冰冷的眼淚,包裹他全部四十年的人生,從眼角緩緩滑落,砸在血泊裡。

他死了。

守衛小隊大驚失色,立刻向林不之跑來,成防禦姿態將林不之層層圍住,護衛著他快步走向車隊,越野車成了最好的防.彈盾牌。

林不之卻在回過神後,擺手制止。

“局長,您應該立刻離開這裡!”

隊長心急如焚:“狙擊手位置極有可能在兩千米處,我們的人無法立刻抓到他,他還有可能再開槍!這裡已經不安全了,您不應該拿您的安全當兒戲!”

“有朋自遠方來,怎麼能不見見再走?”

林不之已經從事發突然的驚愕中迅速鎮定。

他掀了掀眼睫,唇角含笑,側身看向不遠處的黑暗。

海邊小鎮早已經成了鬼鎮,夜晚時空無一人的陰影只剩屋脊輪廓。海浪拍擊岸邊,一聲聲的空曠死寂。

在林不之成竹在胸的從容等待下,卻有一人踏著黑暗,緩步走來。

風衣翻飛在身後,手工西裝筆挺利落。

男人單手插兜,不緊不慢的從黑暗中步出。

光亮緩緩將他籠罩,也一寸一寸,照亮了他的面容。

看清的瞬間,守衛小隊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林局長。”

明鏡臺微笑,頷首致意:“好久不見。您最近還好嗎?”

“是你殺了蔡局長嗎!”

認出明鏡臺的一個守衛情急脫口:“你這是背叛調查局!”

林不之皺了下眉,到底沒說什麼。

明鏡臺側眸看去,欣然點頭:“是我。”

“殺了蔡琰為的是我,但其他的。”

他輕笑,遺憾攤手:“我沒做過的事,就算想給你一個答案,也認不了。”

林不之抬手,制止了守衛繼續出聲。

他不顧隊長的焦急暗示,緩步離開守衛們的保護圈,走向明鏡臺。

兩人在海邊公路兩側駐步,隔著寬闊公路相望,深深注視著彼此,似乎在打量觀察著自己的對手。

“很久都沒有好好看過你了,明總,明先生。”

林不之笑意吟吟,率先開口:“上次看到你時,好像還是你母親執掌懸鏡集團,你跟在她身後,只到腰那麼高。”

他感嘆著,似乎隨著被勾起的記憶,回到了二十年前。

明懸鏡是個傳奇。

她建立的懸鏡集團,同樣是業界不可逾越的傳奇存在。

當二十年前,那時還只是個異常調查小組小組長的林不之,還要安靜的等在明懸鏡的辦公室外,等她結束會議,聽一聽自己的提案,爭取懸鏡集團的支援。

那時,國內尚未清楚汙染的真正面目,還在將它與鬼神混雜不清,調查小組也還是角落裡不被重視的灰撲撲。

明懸鏡卻是如日中天,勢不可擋。

林不之去見明懸鏡,是為了明言。

——那個本來擁有世界最聰明的頂級大腦,卻捨棄了一切與明懸鏡成婚,安心在家相妻教子的年輕研究員。

明言拒絕一切與外界的交流,唯一有機會見到他的,只有他的家人們。

林不之清楚的直指核心:只有明懸鏡,才能改變明言固執的想法。

也是那裡,他看到了幸福的三口之家。

彼時,明荔枝還沒有出生,明言牽著小明鏡臺的手,為公務繁忙的妻子送去熱乎乎的午飯。

明懸鏡的辦公室大門剛一開啟,明言就笑著張開雙臂,深深擁抱自己心愛的夫人,溫聲低語,問她累不累,有沒有人惹她生氣。

‘我可以做一種毒藥,讓那些敢惹你生氣的人死得無聲無息,誰也發現不了。’

明言抱住明懸鏡時,幸福安然的模樣彷彿擁抱住了全世界。

‘把那些敢佔據你時間,從我們的家裡奪走你的壞傢伙告訴我,我來為你掃清道路。’

本來可以成為下一個愛因斯坦的研究員,卻洗手作羹湯,放下實驗室的一切,甘心迴歸家庭。

曾經拿試劑瓶和手術刀的手,卻沾滿著溫暖的煙火氣。

林不之甚至能看清明言手指上的燙傷。

他心下一片死寂。不用再開口詢問,明氏夫婦的相處,已經告訴了他答案。

——明言是不會同意他的建議,主導研究汙染的。

‘他們關係很好,對吧?’

年僅八歲的小明鏡臺,在父母笑著絮絮低語時,卻注意到了這個等在母親辦公室外的青年。

他在林不之身邊駐足,單手插兜的模樣酷極了,聲音冷靜:‘越堅硬,就越脆弱。’

小明鏡臺轉眸看向林不之:‘你想要我父親為你工作?勸你打消這個想法。我父親是個危險的野獸,只有母親能算拴住他。如果他離開我母親,會瘋。’

他的眼睛那樣明亮而肯定,令林不之記憶深刻。

——‘如果我母親不在他身邊時出了任何事,最後,他將毀掉你的,我的,所有人的世界。’

‘這就是我父親。’

那是小明鏡臺與青年林不之第一次相遇。

林不之也沒能說服明言。

他本來已經放棄了,放棄讓明言主導建立一個科研部門的計劃。

可沒想到,僅僅兩年之後,一切都翻天覆地的鉅變。

明懸鏡死了,年幼的明荔枝被明鏡臺牢牢護住。

而明言……瘋了。

在明言幾次求死未果後,秦偉偉找來身為龍虎山天師的摯友,老道長為明言算了一卦,耷拉著眉眼告訴他:別追了,你夫人已經進入輪迴了,你在奈何橋上見不到她。

碧落黃泉,你愛的那個人,都不會再見到了。

但她希望你能脫離她帶來的陰影,做你真正喜歡的事情,好好活著。

明言沉寂許久,終於有一天,瞪著一雙佈滿血絲的眼睛,找到林不之,沙啞問他:‘你當年的提議,還作數嗎?’

明言同意了主導對汙染的研究,卻也提出了一個要求——由他主導,就不要插手干預,一切聽他指令。

林不之同意了。

明言也果然拿出了亮眼的成績,證明林不之沒有看錯人。

卻沒想到,這一條要求,最終卻成了林不之終生的悔恨。

——商南明。

因為有言在先,林不之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明言帶走了商南明。

他目眥欲裂,卻不論如何也沒有想到,父輩們的糾葛,最終還是牽扯到了年輕的孩子們。

那一年,明鏡臺與商南明同歲。

一個在豺狼虎豹中心力憔悴保護母親的遺產,懸鏡集團和明荔枝。

另一個……卻在明言的實驗室裡,忍受著遠超出人類極限的痛苦,卻依舊倔強的一聲不發。守衛他必須要保護的人。

而秦偉偉因此對林不之徹底失望,割袍斷義,轉身離開。

那是地獄。

不久前的兩年前,與小明鏡臺初見的林不之,任憑想象也不會相信的地獄。

“那時我還以為,你會在父母的愛中健康長大,然後像許多富二代一樣,繼承集團,或者為了豪車名錶女朋友而與父母爭吵。”

林不之笑著搖搖頭:“但無論如何,二十年前我都想不到,二十年後,我們會像這樣見面。”

橫亙著血河與屍體。

相隔兩方的劍拔弩張。

“我母親死的那一刻,明家就已經隨著她一起殉了葬。所有人都死了,不論是我,還是父親,抑或是懸鏡集團,都囿困於母親死亡的那一刻。她創造的一切,終究會追隨她的腳步離開。”

明鏡臺單手插兜,平靜道:“唯一鮮活的,只有明荔枝。”

“但是,林局長。”

他掀了掀眼睫,金絲眼鏡後的眼眸寒意刺骨:“你不應該把小荔枝牽扯進汙染裡。既然你當年送走了秦主任,又為什麼把別人的重要所愛,拽進汙染的淤泥中?”

“不是我。”

林不之挑眉笑道:“明先生該不會認為,明荔枝是我威脅你的人質吧?”

“恕我提醒你,明荔枝是個活生生的人,他是個聰明孩子,足以看清明家已經是座墳墓的事實。”

他微笑,反問明鏡臺:“你以為,你把那孩子保護得很好嗎?你憎恨明言,覺得是他沒有保護好你母親和你,那你呢?你又真的保護好明荔枝了嗎?”

明鏡臺開口之前,林不之篤定:“你沒有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明荔枝——對孩童而言,最重要的,是安全感。”

幼年時安全感的缺失,會用一生去追求。

明荔枝早慧,一如父母為他留下的基因。他將風雨飄搖中的明家,和焦頭爛額的明鏡臺,都看在眼裡,也始終沒敢放下警惕。

而他找到的安全感……名叫祈行夜。

作為明言的小兒子,明鏡臺的幼弟,明荔枝在很小時就很清楚汙染是什麼。但他主動選擇了入局。

在林不之的質問下,明鏡臺沉默了。

明荔枝,是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唯一的弱點和死穴。

“只是我沒想到,明懸鏡那樣的人物,她的兒子竟然會走上一條與她截然不同的道路。”

林不之:“如果她還活著,看到你把她的懸鏡集團變成魔窟,她會怎麼想?會不會對你失望?”

明鏡臺卻冷笑,絲毫不為所動。

“你似乎搞錯了一件事,林局長。”

他漠然道:“與汙染謀皮的,是我生理上的父親,而不是我。”

“我是獨立於他的個體,與他截然不同。”

明鏡臺抬手,推了推滑落鼻樑的眼鏡:“我的目的,從來沒有改變過——我要汙染去死。”

殺了他母親的汙染,也必將滅亡。

這是從明鏡臺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母親,感受著母親在自己懷裡漸漸冰冷的溫度那一刻起,就立下的誓言。

仇恨,是明鏡臺不竭的驅動力。

“如果我真的像林局長猜測的那樣,那楓映堂早在十八年前就應該死了。”

明鏡臺冷漠道:“正是他的母親向我母親求助,為了救他母親,我母親才會死亡的。不是嗎?”

年輕的明懸鏡,熱烈,鮮活,是太陽,從不吝於向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

可她的色彩,卻定格在了楓映堂母親的死亡上。

那場汙染事件,殺了很多人的母親。無數人的妻子,丈夫,孩子……死亡的陰影不曾放過他們。

他們有的人成為了調查官,戰鬥在汙染的第一線,不計生死,最終成為了商南明身邊的副官。

而有的人,擴大懸鏡集團,厚積薄發,十八年的隱忍後,對汙染的痛恨終於展露在世人面前。

“如果你擔心於懸鏡集團最近的改變,那很遺憾,林局長,你把時間浪費在了錯誤的人身上。”

明鏡臺平靜道:“銜尾蛇不是我的。”

林不之挑眉,垂眸看向蔡琰為的屍體,意有所指。

明鏡臺不慌不忙:“蔡琰為死有餘辜。”

“我只說銜尾蛇專案不是我開創,卻沒說,它不是我推進的。”

明鏡臺笑了下:“銜尾蛇的存在,對我計劃有力——我確實幫助建設了銜尾蛇一系列的實驗室。懸鏡集團,全程知情。”

“所以我更清楚,為虎作倀的蔡琰為,有多該死。”

“我來找你,是想要與你做個交易。”

明鏡臺揚了揚下頷,淡淡道:“林局長,蔡琰為的屍體給我,你開個價。”

他毫不遮掩自己對蔡琰為的勢在必得,本應該精於算計的商人,卻將定價的權利交給了對手。

哪怕林不之坐地起價,明鏡臺也只會毫不猶豫的點頭。

林不之定定看著他,良久,終於開口:“我要,真相。”

“好。”

明鏡臺點頭,平靜道:“等我做完我的,你也能得到你的。”

“林局長,一直以來的合作都很愉快,我很高興能有這樣的夥伴。”

明鏡臺笑了下:“希望這次事件結束後,我們還能繼續合作下去。不,先祝我們都還活著吧。”

林不之長久注視明鏡臺,冷呵了一聲。

兩人同時向公路中間走去。

各自帶來的守衛小隊和僱傭兵隊伍都遠離公路,彼此虎視眈眈,防範著對方突然發難。

而領頭的兩人,卻在月光下低聲密談。

濤聲洶湧,守衛隊長聽不清局長和明鏡臺都說了什麼。

卻只看到林不之轉身走來時,平靜冷肅的面容。

“蔡琰為的屍體放在那,明鏡臺會處理。”

林不之抬手,制止了守衛隊長想要問出口的一切疑問,淡淡道:“回京城。立刻。”

守衛車隊很快滑入夜色中,消失在海邊公路。

只剩蔡琰為已經冰冷的屍體,安靜躺在血泊中。

明鏡臺沒有急著處理,而是斜倚在車旁。

“啪!”

香菸點燃一點火光。

漫長到彷彿不會來的等待中,終於有車從公路遠方趕來。

還不等停穩,唐納德立刻下車跑向血泊中的屍體,確認了死亡的霎時間,危機感同樣從背後傳來。

他警惕轉身,就看到一點火光在黑暗中跳躍。

明鏡臺邁著長腿,緩步向他走來。

“誰說蔡琰為沒有價值。”

明鏡臺勾唇輕笑:“這不是,有鬣狗聞著腐臭味來了嗎?唐納德。”

“抓住他。”

黑色面套從天而降。

——

死不瞑目的蔡琰為:……誇的很好,下次別誇了。

有價值嗎?拿命換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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