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第一百七十七章
我們。
儘管心中早已有了猜測, 可真正聽到這兩個字時,霍野還是略略發懵。
定睛望去,宋岫一層層抱著裹著的衣物, 皆是他年少穿過的道袍,紀念的意義多於實用,因此才未被收進儲物袋中。
抬腳向前,他俯身, 溫柔解開纏住青年的布料,“下山辦些事, 想著你在睡,就沒知會, 我的錯。”
宋岫極輕極輕地吸吸鼻尖。
他隱約能感覺到自己狀態出了問題, 卻控制不住, 感性總是快於理性。
“我有點煩, ”一下下擦淨青年臉頰溼潤的淚痕, 霍野左手扶著宋岫小臂,聽到對方悶聲悶氣控訴,“但你回來了, 所以沒關係。”
如同最粘人的小動物, 青年歪倒撲進他懷中, 滿足地蹭了蹭,霍野習慣性想拍拍對方, 只一下,又頓住。
——儘管他非常喜歡宋岫現今的直白、可愛、以及對自己的依賴,卻從未想過真的圈禁宋岫, 讓對方永遠沉溺於虛幻。
若真被三兩句奉承輕易哄住,那才是他幾十年掌教全白乾。
由此反推,想讓對方清醒,他需得儘量減少彼此的接觸,讓宋岫的身體慢慢反應過來、認識到“錯誤”。
極力控制住鬍子別亂翹,沖和的眼角抽了抽。
紫霄峰內殿。
可這著實是件苦差。
整個兒掛在自己身上,青年牢牢環著他脖頸,毫無分開的意思,霍野的指尖收緊又鬆開,最終,仍是在宋岫發頂碰了碰。
“我不是故意要耽誤你,”眼尾紅紅地像桃花,青年仰頭,音量漸輕,“……只是沒忍住。”
“在下花明,論血脈,勉強也算花容半個長輩,”尷尬沉默間,冷不丁地,一位面容英俊的中年妖修張口,“不知劍尊現在何處?”
偏偏沖和古井無波,僅簡單頷首,端足大家風範: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妖族如今表現隨和,願意暗戳戳倒戈人修,無非是因為上頭有個霍野鎮著,己方又損失慘重,希望能重新站隊。
實際上,他牢牢繃著臉,卻是在心底暗罵霍野速度慢:
花容、不,宋岫一事,氣運相連的道侶沒來,自己這個前任師父先開口,難免有些越俎代庖,名不正言不順。
“哈哈,”乾巴巴笑了聲,坐在最前的妖修端起茶盞,四下尋摸了圈,硬著頭皮打破寂靜,“這位就是掌教的小徒弟吧?當真天縱英才。”
如坐針氈的妖族使者正與主位的沖和大眼瞪小眼。
砰砰。
“想做什麼?”暫時沒心情理會那些掃興的妖族,他緩聲,“我陪你。”
所幸早年在玄天宗修習推演的經歷,讓沖和十分擅長擺唬人的下馬威。
悸動叢生,拼命忍耐給道侶順毛的慾望,霍野剋制地在宋岫眉心落下一吻,覺得今朝種種,不是天道對青年的捉弄,而是對他的考量。
拿對方最驕傲的小輩開啟交談,大加誇讚,這總不會出錯。
兔類的假孕,除開房|事|, 往往與過多的撫慰有關,尤其是背部,青年之前被摸摸時的表現便是佐證。
一直宅在明月峰躲懶的宋岫卻道:“下山。”
三年結丹,五年元嬰,白羽是天道寵兒的說辭,妖魔兩族亦有流傳。
於前者而言,霍野願意見面,理應值得高興,至少他們還有個辯解的機會,雖說妖族弱肉強食是常態,但劍尊要發難,他們也沒辦法不是?
徹底收起對待熟人的老頑童做派,乍瞧去,沖和鶴髮白眉,仙風卓然,倒真有幾分正道領袖的架勢。
這語氣,不知道的還以為對方是想借著花容攀親戚,做劍尊的叔伯。
“他現在叫宋岫。”
正當沖和認真琢磨著要不要先提劍把花明揍一頓再聊時,殿外突然傳來熟悉的聲音,大小如常,卻能清晰落進每個人耳中。
好奇又畏懼,眾妖齊刷刷轉頭。
姍姍來遲的劍尊眉眼凌厲,生來一副兇悍長相,以此做底色,其左手與道侶十指相扣的動作,便顯得格格不入起來。
順勢望去,白衣青年昳麗的五官映入眸中,約莫剛哭過,眼尾泛著粉,漂亮得橫衝直撞,濃烈又鮮明。
一屋子沒見過的妖,挪挪腳,宋岫默默朝霍野身後躲了躲。
並非害怕,單純嫌煩。
前不久剛剛目睹過青年氣瘋邢冥的沖和:???
怎麼回事?幾天沒見,自己的二徒弟真成小白兔了?
不應該。
“對,對,看我這記性,”相當識趣地,為首的妖修改口附和,“我等此次前來,是為慶賀劍尊的合籍大典,討杯喜酒吃。”
“南山老祖留下的丹藥,應當對宋……宋道友的修為頗有裨益。”
南山老祖,即數月前連累霍野捱天譴的罪魁禍首之一,此妖醫術超群,卻陰晴難測,喜好以血肉澆灌草植。
見死不救更是常態。
神魂遭雷劫劈成齏粉,對方這會兒八成早已被眾妖抄了家,瓜分掉財產。
揮袖合攏座椅,霍野與宋岫相鄰而坐,淡淡挑眉,“冤孽橫生的穢物,怎配慶賀本座的喜事?”
“劍尊誤會,我等哪敢討您的晦氣?”語速飛快,那妖修連連解釋,“南山老祖已逝,天譴之下,因果盡消,絕不會有半點問題。”
“好比俗世診病,修行也講究個對症下藥,宋道友既是我等同族,總會用得上。”
悄悄溜出來看戲的4404:嘖嘖嘖,好一張巧嘴。
這舌燦蓮花的能耐,也沒比自家宿主差多少。
前提是後者處於正常狀態。
“宋道友覺得呢?”嗅覺敏銳,為首妖修適時將話題拋給稍微面善些的青年,“你轉生重修,身子定有虧損。”
彎彎繞繞的寒暄,宋岫能理解,卻像蚊蟲嗡嗡般吵得很,聽到有人叫自己,他禮貌放下霍野被把玩的五指,抬頭,慢吞吞地掃視一圈。
接著,目光直勾勾落在後排。
“丹藥苦,沒意思,”搖搖頭,宋岫道,“他聞起來特別討厭,不如宰了,拿妖丹當禮物如何?”
此話一出,紫霄峰殿內落針可聞。
明明說著血腥恐怖的言辭,神態偏又無辜且天真,眨眨眼,青年瞳仁黝黑,唇色殷紅,微微上挑時,竟給人種不寒而慄之感。
被選中的花明則無意識繃緊四肢。
因為當初帶頭欺負青年、咬斷青年脖頸的,正是自己唯一的兒子。
青雲門之行,他也曾考慮過推脫,可作為狐族首領,單憑“霍野”兩個字就被嚇得灰溜溜夾起尾巴逃竄,傳出去,自己的臉面還往哪擱。
名門正派素來虛偽,受條條框框約束,妖魔人三族爭鬥方休,霍野再惱,礙於身份、礙於悠悠之口,都得顧及著青雲門行事。
抱著以上盤算,花明一路奔波坐在了此處。
可他怎麼也沒料到“花容”會率先挑釁。
在花明的印象中,對方天資極差,且生性懦弱,找不出一絲屬於妖族的狠辣果斷,哪怕有劍尊撐腰,面對自己這個威勢深重的長輩,同樣難成事。
“別怕,”自認為理解對方的錯愕猶豫,宋岫誠懇,“霍野只會在旁邊看。”
沖和沒繃住,當場笑出聲來。
花明的表情瞬間黑如鍋底。
他雖與宋岫境界相同,箇中差距卻是雲泥之別,被雙修和靈藥的假把式,有什麼資格得意猖狂。
“既是同族相邀……”餘光確定霍野沒有插手的意思,花明起身,“恭敬不如從命。”
對方主動送上門,在場諸多見證,只要自己留神分寸,饒是霍野再護短,亦無法挑出錯來。
“要去外面嗎,”整整袖擺,花明問,“此處恐怕難以施展。”
宋岫拒絕,“就在這兒。”
態度隨意地,花明頷首,“拔劍吧。”
“你是小輩,先……”
咯吱——
一秒、或者更短,骨頭與金屬摩攃的聲音伴著汩汩湧出的猩紅,清晰響徹耳邊,花明愣愣盯著穿透自己肩膀的長劍,後知後覺地感到劇痛襲來。
“霍野的無鋒躲在內府,”本性驅使下全然忘記藏拙,青年甚至沒有回頭,於四溢的鐵鏽味裡,一本正經對被搶走佩劍的白羽解釋,“事急從權,我會洗乾淨再還,希望你不要太生氣。”
之後,也沒等白羽回答,便轉身朝花明走去。
他的步子不算大,偏偏每次皆能堵死後者的去路,穩穩立於花明身前,宋岫伸手,似擺弄傀儡般輕鬆地握住劍柄,“方才我仔細想了想,你犯的錯,並未到挖內丹那般嚴重。”
“今日只取一條右臂。”
“冤有頭債有主……”
“下次我會去找你的兒子。”
咚。
溫熱四濺。
紅白相間的死肉重重墜地,剎那弄髒青年瓷器般乾淨漂亮的臉。
攝魂奪魄。
或許是直面斷肢太有衝擊性,反差感十足地,青年鴉黑的睫毛撲扇兩下,倏然落下幾滴淚來。
近乎本能的睜大雙眼,所有人靜靜屏住呼吸。
血淚混雜,倘若殺意也能被稱作美,那就是此刻目之所及的一切。
“霍野,”梨花帶雨,抿著唇的宋岫無端委屈,柔柔弱弱地回身,給對方看自己因用力而泛紅的掌心,“好疼。”
即使在他背後,
便是花明打滾哀嚎的背景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