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七章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印象中, 青年總是嘴硬心軟。
即使被自己亂摸亂碰、甚至故意從脊背捋到尾巴尖,也沒露出過這般時刻準備玉石俱焚的兇相。
陰冷潮氣縈繞四周,讓對方火紅的皮毛失去光澤, 顯出種晦暗的無精打采,敏銳地,霍野發現,自己的視角似乎矮了兩寸。
同時失去對身體的控制權。
雙腳違背意願地抬起, 一步步朝退至角落的青年逼近,沸騰的血液大股大股湧至耳膜, 伴著心臟擂鼓般的狂跳,霍野清晰分辨出胸腔裡湧動的憐惜、興奮、以及想要徹底擁有對方的肆虐欲。
那是曾經屬於楚風的情緒。
亢奮, 飽滿, 隱約透著股不正常的混亂, 好像世間值得在意的、僅剩下“強佔花容”這一件事情。
作為抽離在外的旁觀者, 霍野本該心如止水, 因為他早已知曉結局:紅狐會勝出,踏著施暴者的屍體。
滾燙的憤怒卻如烈火,熊熊灼燒著他的元神。
骨節生鏽似的僵硬,男人慢慢回身,垂落的五指無聲捏緊,“花容說的是實話。”
“既如此,我會盡快召長舒回山,當眾重審此案,”頓了頓,他又問,“至於邢冥是否參與其中……你能否確定?”
彷彿被青年的目光感染, 霍野頭一次升起想叫一個人魂飛魄散的殺意, 衝動到妄圖在一段回憶裡改變結局。
偏偏霍野不以為意,“師兄覺得我錯了?”
還有霍野。
不過沒關係,儲物袋裡早備了天材地寶堆積,輔以陣法,他總能喚醒楚風的神智,讓對方把一切吐乾淨。
偏偏,在他掙脫楚風束縛的瞬間,面前的幻境亦消失殆盡,男人收緊的懷中,唯剩無形的空氣。
“霍野?清醒些,”萬萬沒料到師弟會被一段不屬於自己的記憶魘住,沖和匆匆施術護住殘魂,這才開口,“……你看到什麼了?”
尖銳指甲劃破喉嚨的一刻, 冷靜到近乎殘忍地,被困在楚風體內的劍尊點評, 青年還是太心軟了些,合該讓對方清醒著品嚐皮肉被撕咬的痛,一爪子一爪子劃破那張醜態百出的臉, 早早昏迷有什麼趣兒?
“滴答。”
霍野搖頭,強行壓抑住對那抹殘魂的厭惡,客觀道:“留存的精魄太少,我只找到他死前的記憶。”
沖和立即,“怎會?”
“滴答。”
鮮血飛濺,染紅青年鴉黑的睫毛, 再順著小巧的下巴緩緩滑落,恍惚間給人一種對方在哭的錯覺。
“這事兒交給我,你趕緊想想怎麼應付下次的雷劫,”像模像樣地掐指起卦,沖和狀似嫌棄,實則關切,“印堂發黑,必有血光,招魂之術終究有違天意,師兄半路改道,學藝不精,要麼找玄天宗的老傢伙們幫忙驅驅邪?”
越級斬殺死裡逃生,青年眸中卻沒有任何慶幸與喜悅,反而盛滿哀慟,似是失去了最後的容身之所,落寞又孤寂。
下意識地,霍野抬手,想替對方擦去腥熱的髒汙,想抱住對方,想告訴宋岫,無論如何、他還有明月峰……
一個結過契的道侶。
但過去就是過去。
魔修素來以不論資質、修為進展迅速著稱,卻仍要與妖修聯手才能謀算人修,究其原因,就是惡業纏身,常常在渡劫時引來天譴,成功率極低。
或許之前查出的種種反常已給足鋪墊,真正聽到這個答案時,沖和並未驚訝,而是有種塵埃落定的平靜。
楠木打造的棺材旁,則站著道神色渾噩的殘魂,半透明,紙片般單薄,像是風一吹便會散去。
“既然沒錯,又何須畏懼,”微微仰頭,霍野望向牢房頂端冰冷漆黑的石磚,如同透過其注視著旁的什麼,“若它認為我不該,這天道也沒什麼公正可言。”
轟——
話音剛落,爆炸般的驚雷陡然響起。
同一時刻。
明月峰花香幽浮的暖閣裡,斜倚著軟榻吃葡萄的宋岫抬眸,撩開竹簾,遙遙望向無端陰沉下來的雲,【世界意識又抽什麼瘋?】
他最近安分得很,一點也沒欺負主角。
【八成是你家那位鬧出的動靜,】監控功能被關,吃瓜失敗的4404費解,【幹嘛不讓我盯著點。】
確定道侶契對面牽連的氣息仍然強大平穩,宋岫摸摸小指,重新跌回榻間,【他想瞞,我當然要配合些。】
左右霍野不會傷害自己,他完全能暫時壓抑下好奇心。
【嘖嘖嘖,老夫老夫了還玩驚喜,】平白無故被塞狗糧,4404故意追問,【正事呢?比如原主被冤枉的真相。】
臉頰鼓起,宋岫一邊咬碎葡萄一邊答:【我大概有些猜測。】
唯獨缺少證據。
報酬為天外隕鐵的師門任務、剛剛好卡在讓花容受傷又不致命的秘境、察覺護山大陣異樣的巡邏小隊、包括深夜闖進地牢的楚風……
覆盤全域性,所有導致原主滑向深淵的關鍵節點,背後都或遠或近地站著一個模糊卻真切存在的人影。
執法堂長老,邢冥。
原著裡關於對方的描寫極少,比背景板一樣的霍野更不如,每次出場,都像主角大出風頭後“無情的誇讚機器”,淹沒在幾筆帶過的“眾長老”間。
邢冥戲份最多的劇情,便是楚風死後、對方怒極拔劍、執意要柏長舒給自己一個交代,當時邢冥的悲痛不似作假,宋岫亦沒有特別在意。
畢竟他的任務僅是替原主赴死,人設受限,花容又已轉世,青雲門潛藏的內鬼能否被找出,於宋岫而言毫無意義。
如今再細想,這位表面平凡嚴苛的執法長老卻處處透著詭異。
比如,一個化神期的修士,到底要多粗心大意,才能被金丹期的楚風偷了令牌?
最開始,宋岫只以為這兩人蛇鼠一窩,邢冥是特地幫徒弟實現心願,假裝失察,放任楚風欺辱原主。
誰讓結局之前,青雲門都沒有再發生任何動亂。
但近來宋岫閒時反覆翻閱原著,終於在番外大段大段關於主角的飛昇之喜裡,找到了關於下任掌教的描述。
——師尊沖和坐化,師叔霍野雲遊,青雲門最年輕的掌教白羽,就將令牌託付給了一位資歷最深的長老。
經過4404調查,除開前兩者,“資歷最深”這四個字,對應的正是邢冥。
若強行把此間種種盡數定性成“巧合”,宋岫實在無法說服自己。
思過崖下,最深處的地牢中,聽到同一個名字的霍野眉目冷肅,沉默盯緊法陣內虛弱落淚的殘魂。
“……師父、師父說,他憐我相思之苦,願意成全我,與花容雙宿雙棲,”風中燭火般搖搖晃晃,斂去猙獰死相的楚風茫然伸手,呆呆盯住自己掌心,“然後,然後我不知怎麼了,一聽到花師弟拒絕,倏地急怒攻心。”
“明明他已拒絕過很多次,我也僅僅是想救他出去,但……”
那些骯髒下流、弟子間傳來傳去的詆譭,忽然一股腦鑽出,霸佔了全部神思,一句句逃脫自己的喉嚨,刺向誠懇朝自己道謝的青年。
看著對方由錯愕轉到痛苦的表情,楚風居然像被蠱惑般,感到種可恥又微妙的暢快,這暢快又催促著他,將那些深夜夢到的妄念一一實現。
於是他伸手,探向那火紅漂亮的尾巴、探向青年隱隱露出白皙鎖骨的衣領。
再回過神,是因為頸間汩汩流出的鮮血,指骨被折斷,他渾身痛得要命,麻木遲鈍地意識到,自己惹了花容生氣。
為什麼。
自己本是打算……
記憶就此中止,楚風懊悔且困惑地陷進無邊黑暗,直到炸響的雷聲將他驚醒。
“花容呢?他還好嗎?”雙目通紅,楚風急急去抓沖和的衣袖,卻被淡金陣法隔絕,“都是弟子的錯,弟子糊塗,請掌教明鑑!”
一面之詞不可輕信,沖和回身看向霍野,試圖詢問對方的意見,後者卻神遊天外,只顧著發呆。
並非謊言。
霍野想,短短几秒的連線,令他能輕易分辨楚風所言的真偽:瀕死之時,對方的確未想過反擊。
可霍野卻難以開心。
恍若獨屬自己的珍寶被覬覦,他聽著楚風一疊聲的告白,念著青年被唐突前的不設防,竟感到妒忌。
“這便怪了,按照邢冥的供詞,應是你私自偷了他的鑰匙才對,”罷工的師弟指不上,沖和運氣舌尖,厲聲呵斥,字字句句直擊元神,“楚風!假如你問心無愧,可敢在紫霄峰正殿廣場、當著所有同門的面與師尊對峙?”
偷?
陣法中的殘魂猛然一顫,似是懷疑自己聽錯,對上衝和寫滿肅穆的眼睛,又迅速穩定,“弟子願意。”
“在此之前,我能否再見花師弟一面,”膝蓋微彎,楚風無聲跪地,“弟子有罪,必得向他叩首請罰。”
——“不許。”
未等沖和應聲,霍野就冷冷地搶先。
“他已因你被逐出山門,妖丹盡碎,聲名狼藉,”憑空拿出個刻滿符文的白玉瓶,霍野將殘魂收進其中,毫無掩飾地講起青年當日慘狀,“胸口還捱了一劍,是柏長舒,在你師父的催促下,用若水,打著為同門復仇的大旗。”
“見他?”居高臨下,霍野漠然垂睫:
“你有什麼資格,又有什麼臉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