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宋岫笑開。

平素肩頭壓著層層重擔, 他甚少這般暢快展顏,霍野一時被晃了眼,怔愣兩秒, 才道:“那我去買。”

青年卻順勢扯住他衣袖,“大人的話更能叫我高興,便算了。”

出於職業習慣,霍野選擇停靠的地方比較隱蔽, 此刻船尾擠擠挨挨地堆著幾十盞未點燃的河燈,也沒有引來太多注意。

約莫是法華寺祥瑞帶來的影響, 今年蓮花樣式的河燈賣得格外好,霍野來回轉了兩圈, 才勉強尋到這些。

宋岫同樣沒料到, 一艘模仿水鄉樣式的烏篷船, 竟能有如此“肚量”。

因得腿傷, 張院判嚴禁他去人群裡湊熱鬧, 逛街採買的事,全權交給了霍野,撩起衣襬坐穩, 宋岫隨手撈過盞河燈欣賞, 打趣, “大人這是把我當孩子哄?”

霍野:……他只是覺得,青年應當有許多想要緬懷的物件。

但此時說實話, 未免太煞風景,心念電轉,霍野重新拾起船槳, “花樣太多,不知將軍喜歡哪一種。”

這倒是個合乎邏輯的藉口。

對方是男子,只要沒囫圇掉到河裡,其餘又有什麼所謂。

宋岫搖搖頭,“心意到了就好。”

擔心蠟燭傾斜會引燃花燈,黑髮青年扶住船舷,探出身去,細白指尖垂落水中。

“大人心細,”假裝沒看到對方一閃即逝的窘迫,宋岫勾勾唇角,“竟曉得陸某是隻旱鴨子。”

對方神情坦然,彷彿並不認為他做了多失禮的事,肩頭微松,霍野叮囑:“河水涼,將軍莫要弄溼衣衫。”

他對青年的關心,似乎過分無微不至。

霍野大概也猜到了這一層,未再多言。

一番動作,燭火月色下,能清楚瞧見宋岫的,就僅剩霍野一個。

宋岫配合收回胳膊,嘴上卻道:“大人真是越來越像張院判。”

“筆墨在這兒。”準確從左邊摸出一個油布包,霍野提醒。

尚還記得昨夜青年膝蓋駭人的青紫,他掌心停留的位置本能靠上了些,意識到唐突時,前者已然回了頭。

饒是如此,周遭稍稍熱鬧起來後,宋岫依然彎腰進了船艙:非他扭捏,實在是自個兒這張臉,在京城的達官顯貴中太過面熟。

霍野亦體會到自己的奇怪。

未被火光照亮河底暗沉沉,乍瞧去,活像只擇人而噬的深淵巨口,這畫面,總感覺下一秒會驀地冒出只溼漉漉的落水鬼,將青年狠狠拽下,霍野不由抬手,按住對方。

他們出來的時辰有些晚,遠處水面上已經浮起一道道光亮聚成的“飄帶”,連頭頂皎潔的月色都退讓三分。

礙於中元節的特殊性,沒誰租借張燈結綵的畫舫,隨波逐流的,皆是些簡潔樸素的小舟,霍野划船的技術極佳,偶爾動一動槳,便能靈巧穿梭其中,避開一切可能與二者或相撞或並行的遊人。

京城商業發達, 店鋪林立,哪怕只是街邊的小販,想脫穎而出,亦要拿出些亮眼的巧思,縱然霍野買來的河燈都被做成蓮花形狀,其上繪紋卻各不相同,點燃中間專門削短的蠟燭後,光影相映,別有意趣。

霍野想鬆開青年的動作一頓。

於枉死者,水落石出、血債血償才是最好的祭奠,他所求的東西,恐怕無法宣之紙上。

原主年少時,亦沒少做泛舟聽曲的風流事。

——原主生於京城,長於京城,後來紮根的地方,則是與溫婉水鄉背道而馳的燕北,著實沒什麼學游泳的機會。

規模縮水一圈的河燈離放完還差得遠,愈發靠近船尾的青年精心挑出一盞,拿起紙筆,問:“大人可有意圖追思之人?”

這倒罕見地難住了霍野。

按理說,他應當回答父母,但平心而論,他幾乎沒剩下什麼關於家人的印象,過去二十幾年,更是無視一切節日。

“其實我已經忘了他們的長相和名字,”大抵是青年望向自己的目光太真誠,霍野放棄搪塞敷衍,坦白,“那年城裡鬧災,逃荒路上,只我一個活了下來。”

從未同旁人提起往事,霍野本以為會磕磕絆絆,真正開口時,卻遠比想象中順暢。

暗衛替天子辦事,手持密令,可調各州檔案,然而,等霍野成功坐上首領之位的那天,他早習慣孤身一人,失了追根溯源的心思。

宋岫:“那便和剛剛一樣,放盞無字燈。”

伸長雙臂,他小心捧著紙糊的蓮花,道:“大人自己來。”

他這樣認真,竟讓霍野無端生出些緊張,放下船槳,霍野傾身接過,準備送進河裡時,又停住手。

宋岫輕聲,“大人?”

霍野:“……勞煩借筆墨一用。”

水面起伏,他的腕子卻很穩,與平日書寫密報的袖珍小楷不同,筆走龍蛇,落下兩個揮灑自如的大字:

霍野。

——如果這世上真有所謂幽冥地獄,如果早逝的父母還記得他這個孩子,希望此燈能照亮前路,引他們輪迴。

待那朵寫了活人姓名的蓮花隨水遠去,霍野收好筆墨,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做了件多犯忌諱的事。

偏青年沒指責他的出格,反而摸出他放進船艙的兩壇酒,“來一杯?”

霍野不贊同地蹙眉。

順應軍中喜好,青年專門囑咐他買了最烈的燒刀子,上回一杯梨花白都能嗆到對方,咳得昏天黑地,這人居然還敢胡來?

“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先斬後奏,宋岫咚地一聲拔開酒塞,“只要大人替我保密,肯定能瞞過張院判。”

末了又不放心地補上句,“大不了在這船上躲到明天再回。”

霍野:……有時他當真好奇,面前的青年到底幾歲。

“我保證,會慢慢喝,很慢很慢。”手腕使了個巧勁兒,青年出其不意,咻地將另一罈酒丟到船艙外。

因為知道沒有危險,霍野條件反射接住。

計劃得逞的宋岫眨眨眼,“大人身手敏捷,陸某慚愧。”昨晚張院判丟藥瓶時,用的也是同樣的招式。

“不過,既然已經接了陸某的酒,便不準再反悔,”近乎耍賴地,他道,接著將半個身子挪到船艙外,“先敬亡魂。”

明明有九成九的把握搶走對方手裡的酒罈,霍野最終做出的動作,卻是抬手和青年碰了碰杯。

半數清液咕嘟嘟地倒進河中,剩下的,宋岫如承諾般淺淺啜飲,笑問,“霍大人,你說路過的魚會不會醉?”

廣袖寬袍的文士打扮,偏大喇喇舉著個紅泥酒罈,雖然仍是成年男子單手能握住的尺寸,終究沒有玉壺雅緻。

矛盾,卻並不突兀。

京城的風花雪月和燕北的血雨黃沙糅合,於青年身上達成一種微妙的平衡,兩口辛辣的燒刀子入肚,霍野忽然有些懂得,為何得了林靜逸那樣出挑的“真愛”,新帝仍對青年難以忘懷。

喉結微滾,他道:“將軍可捉來一條看看。”

十分務實的答案,連霍野自己都感到枯燥,所幸,絕大多數情況下,青年是個極好脾氣的人,不僅沒嫌他無趣,還相當給面子地揚了揚唇。

“烤醉魚,妙哉妙哉,”故意文縐縐地咬字,青年又端起酒罈,“要是以前……”

之後的字,被湧進口中的瓊漿淹沒,變得含糊,福至心靈地,霍野記起,駐守燕州的鎮安大將軍,曾使得一手好槍,叉魚想來也不在話下。

但如今……

任何舌燦蓮花的安慰,遇到足夠慘烈的現實,都會變得蒼白無力,霍野沒再言語,僅陪著青年,同飲了一杯。

每逢節慶,京城都會取消宵禁,今夜亦然,無奈中元總歸擔了個鬼節的別名,亥時剛至,街上行人就散了大半。

河面更是僅剩小舟三兩隻。

霍野本想順著來路,將船搖回最初租借的地點,餘光一掃,卻見青年靜靜躺於船尾。

他許是有些醉了,眸色前所未有地透出茫然,看似專注地欣賞明月,實則魂遊天外,空洞得厲害。

芸芸眾生,皆是血肉凡胎,再堅硬的人,也會在某一刻,突然感到疲累。

霍野不願打擾這難得的安寧。

哪怕僅有片刻。

反正他付的銀兩,夠叫青年任性一回。

細心將空掉的酒罈收拾妥當,放到角落,免得碎掉傷了人,霍野神思清明,動作輕巧,好像先前喝的是水一般。

再回頭,青年已然換了個姿勢,側過身,趴在船尾,一下一下地撥水玩。

頭暈或是被魘住,他垂著眼,整個人快要沉到河裡去,霍野呼吸一窒,欲快速上前,又怕驚了對方,得不償失。

踮腳提氣,一步步緩緩靠近,在青年越發朝外探的剎那,他猛地拉起對方,“陸停雲。”

船影搖晃,呼啦,一盞盞精緻的河燈落花般散開。

青年卻全然沒有被兇的自覺,“噓。”

“我在捉魚。”

觀其神色,除開被緋意暈染的耳垂與後頸,其餘皆如常態,素來敏銳的霍野,居然沒能分清對方是否清醒。

右臂扶在青年腰後免得對方栽下船,他用力把人往自己這邊攬了攬,低低,“……我看你才是那條醉魚。”

心緒莫名,他沒再叫將軍。

卻在下一秒被抓了個正著,“好啊,”一本正經,青年仰頭望向他,尾端泛紅的桃花眼清凌凌,“原來大人想把我烤了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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