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並未理會耳邊戰戰兢兢的詢問, 景燁繞過獄卒,大步走向牢房的最深處。

上輩子,他沒能見到陸停雲最後一面。

說也奇怪, 明明是自己將青年逼到必死的絕境,等對方真正去了,景燁又感到一種莫名的悵然。

並非多濃重的情緒,卻總在許多細微的角落冒出來, 叫他時常難以安寢,夢到那張白布下、冰冷蒼白的臉。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古往今來皆是如此,陸停雲面上殺伐果斷、足智多謀, 骨子裡卻至純至性, 這樣的人, 愛他時自然忠心耿耿, 若有一天生了恨生了怨, 便是整個靖朝最大的禍患,合該被扼殺在搖籃。

——每每夜裡驚醒,景燁都會望著龍榻頂端明黃的帳子, 重新將利弊分析一遍。

一把隨時可能會噬主的刀, 丟了就丟了, 沒什麼好遺憾。

但他越是這樣想,陸停雲出現在他夢裡的次數就越頻繁, 並非什麼惡鬼索命的猙獰相,反而是先帝駕崩那日,廝殺聲中, 對方一騎白馬、槍風獵獵,側臉血跡斑斑, 瞧見他卻陡然軟和的眉眼。

單膝跪地,銀甲紅袍的青年喚:“陛下。”

演戲宋岫素來擅長,但他胸口疼,實在沒興趣和對方周旋,眼皮虛虛耷拉著,引來那獄卒狐假虎威,“大膽!天子親臨,還不快行禮問安?”

景燁不知系統道具的存在,聽到青年的命是被一口氣吊住,當即聯想到了自己。

偏偏青年的脊背又極挺直,哪怕閉著眼,一副隨意磋磨的虛弱樣子,也難掩滿身殺伐之氣,叫人沒膽子輕易上前,免得被對方一個暴起、扭斷脖子。景燁卻曉得,青年其實是個再軟和不過的人。

但無論如何,對方都不能繼續住在這陰冷潮溼的死牢裡。

4404滿頭霧水。

景燁同樣清楚這一點,所以才半句沒提“叛國”之事。

它以為景燁會道歉,至少也該找藉口、把害原主入獄的理由推到官場傾軋上面去,再畫個會替對方“洗刷冤屈”的大餅,美美將自己摘乾淨。

“朕知道你醒著。”

景燁這樣的人,斷不會將安危全部交於下屬,對方精通騎射,私下亦有習武,當然也能從呼吸中分辨他的狀態。

可此刻一瞧,景燁似乎並沒有要辯解的心思。

新傷疊舊傷,好端端的習武之人,瘦得彷彿只剩把骨頭,腕部突兀地支稜出來,莫說拿槍,怕是一雙竹筷便能將它壓斷。

宋岫毫無意外。

若非世事所逼,對方那一雙手,本該用來撫琴弄墨,極盡風雅,連飛蛾都不會殺一隻。

幾息過後,那頭髮花白的御醫逐漸皺緊了眉頭:面前的青年已然油盡燈枯,偏又剩了那麼一口氣吊住小命,似生非生,似死非死,世所罕見。

“無妨。”面上仍是那副寬厚仁君的做派,嘩啦啦,粗重鐵鏈被一圈圈解開,景燁揮手,跟在他身邊的御醫立刻躬身,抬腳進天牢替宋岫診治。

宋岫淡淡,【陸停雲是個聰明人。】若說對方先前還可能被戀愛濾鏡迷了眼,這十數日的牢獄之災與避而不見,足夠對方把一切想明白。

三萬人,或許對自詡大國的靖朝而言算不得什麼傷筋動骨的損失,對陸停雲而言卻是切膚之痛,豈能被幾句輕飄飄的安撫挽回?

按禮制,男子及冠之後方能取字,對方未滿二十便喪父,欲表親近,唯有“停雲”這個上了族譜的名可喚。

此刻,那個威風凜凜的陸將軍,正坐在暗無天日的死牢裡。

輕輕睨了身旁的太監一眼示意開鎖,隔著牢房的欄杆,景燁道:“阿雲。”

斟酌著用詞,御醫起身,將自己的結論低聲告知景燁,至於之後要殺還是要救,全看陛下的意思。

“你恨朕。”

沒理會身旁太監的阻攔,他走進牢房,俯身,任由地面的汙漬弄髒龍袍,低低笑開,“很好,若這恨能讓你活著,朕不介意被你恨一輩子。”

眸中藏著失而復得的喜悅,景燁打橫將青年抱起,無視眾人震驚的目光,輕快,“劉太醫也一起。”

“擺駕臨華殿。”

三世界武德充沛,四世界卻變成了個幾近廢人的病秧子,宋岫沒力氣反抗,胸口又悶得厲害,乾脆哇地一口,將鮮血吐了景燁滿身。

周遭頓時一派兵荒馬亂。

“陛下!”

“陛下您快鬆手,讓奴才來。”

惡作劇成功,宋岫滿意地閉上眼。

敢抱他?抱一次他就吐一次,爭取給狗皇帝弄點心理陰影出來。

混亂中,似是有誰無聲從景燁手中接過了他,胳膊很結實,暖融融,透著股莫名的熟悉,宋岫努力想瞧瞧,偏在下一秒,驀地墜進黑暗。

再有意識時,宋岫嗅到了中藥獨特的苦味。

戰場上養出的習性,他想都沒想,身體本能擒住右側偷襲自己的“暗器”。

“咚。”

湯匙落進瓷碗,青年陡然睜開的雙眸,把想要伺候對方喝藥的小太監嚇了一跳,手腕被攥得生疼,他動了動嘴,卻只發出些阿巴阿巴的含糊音節。

是個啞兒。

瞧著最多十四五歲的年紀,臉生得很,真難為景燁能找出這麼個“守口如瓶”的人,來照顧他這麼個見不得光的死刑犯。

沒興趣欺負小孩,宋岫鬆開對方,卸了勁兒,砰地栽回床上。

這可把那小太監嚇了一跳,連忙放下藥碗,正要去外面找人,忽然聽見青年嗓音沙啞道:“慌什麼。”

“我還沒死呢。”

小太監立時停住腳步,沒一會兒,那盛了藥的湯匙又湊過來。

識海里有積分有商城,宋岫從未打算承渣男的情,索性偏過頭、將嘴巴閉緊,等那小太監自己放棄。

然後他就感到有一滴水砸進自己脖頸。

無奈轉身,宋岫正對上小太監安安靜靜哭成花貓的臉。

【要麼你還是喝了吧,】罕見地,4404勸,【景燁說,若你沒喝這藥,便要他提著腦袋來見。】

宋岫輕輕嘖了聲。

這渣男,當真是把原主的性格摸得通透,陸停雲面冷心熱,想要對方就範,拿無辜之人來威脅顯然是起效最快的方式。

“怎麼?”明知故問,他道,“我不喝你會死?”

小太監點了點頭。

宋岫笑,“笨不笨?這裡只有你和我,找個角落倒了便是。”

小太監愣住,似乎完全沒想過此等投機取巧的法子,連眼淚都忘了流。

4404卻道:【誰說只有你們兩個。】

宋岫:【對,還要算上我最最親愛的小十二。】

【沒和你開玩笑,】執行流暢的資料突然卡了個殼,4404強裝嚴肅,提醒,【你沒發現嗎?房間裡還有另外一個人。】

另外一個人?

宋岫終於打起精神。

雖說他這具身體已經半隻腳踏進棺材,可好歹也習過武,當過馳騁沙場的將軍,尋常隱匿蹤跡的法子,根本沒可能瞞過他的五感。

4404:【不尋常,人家是暗衛。】僅效忠歷代天子的精銳。

暗衛,這事兒原著裡沒明寫,但當初景燁給老皇帝下毒的時候,確實隱約提過,要專門避開什麼人。

宋岫心裡有了數。

怪不得景燁敢把他自己留在這兒,只派了個瘦瘦弱弱的小太監守著,原來是還藏了個真正的“攝像頭”。

瞭然地,他道:【被派來臨華殿的暗衛是霍野?】

4404:【……是。】

【好奇我為什麼能猜到?】悠悠地,宋岫解釋,【屋裡有人監視你還這麼輕鬆,除了他還能是誰?】

記起自己昏昏沉沉間感受到的那抹溫暖,宋岫篤定,【所以也是霍野抱我回來。】

4404:【沒錯。】當時景燁的龍袍上都是血,死牢裡又沒衣服可換,若是讓其他人瞧見,肯定要引起一片混亂。

偏偏宿主的情況耽誤不得,需要趕緊帶回宮召太醫院會診,無奈之下,景燁只得將宋岫交給了死牢外、腳程最快的暗衛。

“行了,不逗你了,”心情大好,宋岫忍住咳意,招招手,在小太監的攙扶下,蹙著眉,一口一口喝完整碗苦藥,又將托盤上的帕子遞給對方,“去洗把臉吧。”

“我乏了,想睡一會兒。”

保住腦袋的小太監連連點頭。

嘎吱——

房門開合,小心放輕的腳步聲漸漸遠去,裝飾雅緻的寢殿重歸寧靜,方才還一臉倦怠的青年忽地抬眼,道:“出來吧。”

沒有回應。

雕花的木窗緊閉,空氣中連一絲風的流動都沒有,更別提呼吸,倚住床頭的青年卻不在意,嘩啦,摔碎旁邊的瓷碗,隨手挑了塊最大的碎片撿起,直挺挺朝自己的喉嚨刺去。

電光石火間,完美藏身於陰影的男人倏地跳下房梁,一隻大手緊緊握住了宋岫的胳膊。

但依舊晚了一步。

豆大的血珠滲出,劃過喉結,順著青年雪白的頸子滴落,可想而知,倘若他再多遲疑一息,此時就是血濺三尺的慘狀。

“看來我的耳朵沒出錯,”放任那粘膩溫熱的液體在領口綻開一朵紅梅,相當識趣地,宋岫丟掉手裡的瓷片,無辜,“輕點。”

“你抓得我好疼。”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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