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臺染上夕陽的紅。餘暉落在母親黑順的發頂間,照得佝僂的身軀像是鍍了一層柔光。
“媽媽。”小少年抹著眼淚跑過去,半蹲下來,趴在母親的腿上,青腫的小臉上佈滿淚水,“他們……都欺負我。”
他去巷口撿廢品賣錢,可是總有人要搶他的東西。
那時他已經學過幾年散打了,可是好多壞人,大多數還都是比他個子高的大人,他經常沒打過,被一堆人按在地上暴揍。
“媽媽……”小少年哭得很委屈。
“阿年,別哭。”母親輕輕撫摸著他受傷的臉頰,又溫柔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淚痕,她的手上有很深的繭子,特別粗糙,摸得臉蛋生疼,可他卻是如此眷念母親掌心的溫度。
“阿年,你記住,無論如何,無論何時,你都不要打架,一定不要打架啊,聽到沒有?”
“媽媽……媽媽護不住你啊。”
那是母親為數不多的在清醒時光裡對他說過的話。
他牢牢地,永世不能忘記地銘刻在心口。
母親護不住他,而他要保護母親。
他撿過廢品,輟過學,逃過課,卻唯獨沒有放棄日復一日地練習散打。
可後來,哪怕他能輕而易舉地將欺負他的人都打趴下,他也沒有還過一次手。
他是那樣地聽話,將母親對他說過的話侍奉至上。
可今天,他終於破例了。
他就像那被砍去獠牙關在黑暗籠子裡的野獸,又在仇恨中慢慢長出新的獠牙,卻忌憚獠牙再次被砍去而學會了隱忍剋制。但有一天,黑暗的籠子上空突然折射進了一束光,那從未出現的耀眼明媚的光,讓他拼命想要抓住這束光。
於是,他野性暴露,在愛與恨的掙扎中,終於又一次張開了尖銳可怕的獠牙,義無反顧地衝破鐵籠去擁抱向他而來的光。
-
黎姝站在南大校門口附近的公交臺等著謝宸年。
雪雖然停了。寒風卻一個勁地從領口處灌進來,冷得脾肺都要凍住了。
她低頭顫顫地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
五點四十八分。
按理說,他早該出來了。
可足足在冷風中等了十八分鐘,也還是沒有看見他的身影。
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
想到這裡,黎姝整顆心都提了上來。
不行!她要去南中找他。
綠燈亮起,她抬腳正要跟著行人過斑馬線,卻有一隻手遽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隨即,那討人厭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姝,我的阿姝,我總算是逮住你了!”
“……”
黎姝一把用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眼底翻湧著不耐煩看向來人:“楊澤遠,你還有完沒完了!”
上次楊澤遠沒堵到她,心有不甘,又連續蹲點堵了她好幾回,什麼食堂、教室、宿舍、停車場……反正哪裡都有他出沒的影子,真是陰魂不散啊!
她簡直是不勝其煩。
“哎呀,我的好阿姝,你幹嘛躲著我?你這樣對我,我好難過的。”
楊澤遠那自詡深情的模樣看得黎姝想吐,尤其那一聲聲“阿姝”更是聽得她一陣反胃。
“阿姝,我們和好吧,以前是我不對,我一定會改,我發誓,我一定好好愛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好不好?”
“不好!我……”
話音未落,一道凜冽陰沉的身影驟然逼近,緊接著楊澤遠整個人猛地被推飛了出去,對,是直接飛了出去。他後背向下重重摔在了地上,悽慘大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啊……”
黎姝一時愣住,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謝宸年拉著手腕上了一輛白色轎車。
車內開著暖氣,雖然是驅散了剛才在風中等待的些許寒意。但她卻莫名覺得,此時此刻坐在她旁邊的少年,他身上那股不可捉摸的氣息猶如黑雲壓境亦猶如北極冰山,總之,並沒有比外面好多少。
“謝宸年,你怎麼這麼晚才出來?”
她猶豫一會,還是決定先開口打破這壓抑的沉默。
少年眸色平靜地看她,眼底卻翻湧著風雨欲來的情緒,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沙啞著聲音反問她,“那個男的,是誰?”
滿臉陰鷙,似乎要將楊澤遠置於死地的暴戾。
“楊澤遠?他啊。”黎姝並未察覺到少年那渾身沉鬱的氣場,自顧自皺了皺眉,有些晦氣地說,“一個死纏爛打的傻叉罷了,不用管這人。”
她的語氣裡是掩藏不住的厭惡。
聞言,謝宸年周身戾氣突然就斂了下來,雲淡風輕極了,乖巧得像一隻在慵懶午後眯了眯眼的小貓。
他不說話了,也不像是要繼續接話的樣子。
黎姝很是納悶,一直沒等到自己問題的答覆,她不太甘心地朝他的位置湊過去,有些疑慮地瞪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話呢……”她嗓音抖了抖,神情驟變,“你……你怎麼了?”
少年那張俊美如斯的臉上布了幾道大小不一的傷痕,再往身下看,他的校服外套上染了一層灰色的塵土,像是在地裡滾了好幾圈,很髒,還有血跡。
“你……又跟人打架了?”
黎姝真的很生氣,非常地生氣:“謝宸年,你怎麼天天惹事!你皮癢嗎?非得天天跟人打架啊?你要實在皮癢,我拿搓衣板給你搓兩下行嗎?”
“……”
女孩子氣得眼睛圓溜溜的像兩顆晶瑩剔透的黑葡萄,一頓怒罵接連輸出。少年則安靜地坐在一側乖乖挨著訓,低下頭,睫毛垂著,不吭一聲。
這畫面本應該是冗雜煩悶的,卻因兩人生得極其漂亮般配的皮囊,而看起來唯美,又賞心悅目。
司機瞄著後視鏡,不禁偷笑了起來,卻也不得不插進了話:“那個……我打擾一下……二位乘客的目的地是?”
黎姝:“……”
什麼!車子都行駛一半路程了,司機竟然還不知道目的地!
“大叔,你……你怎麼不早問呢?”
“我……”司機撓了撓頭,“我看你們小情侶吵架,實在是不好意思打擾啊……”
小……小情侶?
!!!
黎姝白皙的臉蛋霎時浮上一層淺粉色,她舔了舔唇,急忙撇清:“我……我們才不是什麼小情侶呢!大叔你誤會了!”
相比較羞澀的她,謝宸年顯然是被這三個字愉悅到了,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眉梢,“我們去壹號小區。”
司機爽快應了一句“好嘞”。
車子拐個彎,繼續前行。
小小的誤會風波也算是悄無聲息地過去了,可黎姝的心臟卻還是怦怦狂跳,裡面跟住了只小鹿似的。
冷靜!冷靜啊黎姝!
不就是一個小誤會而已嘛!幹什麼緊張啊!
但往往,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那淺薄的緋紅還是在臉頰兩側緩緩漫開來,像個半熟不透的蘋果。
可愛死了。
謝宸年沒忍住,情不自已地伸出指尖想要去觸碰她的臉,卻被氣頭上的黎姝一掌拍掉了手。
“別摸我!”
-
不稍片刻,就抵達了小區。
下車後,黎姝一路走得飛快,壓根就不搭理身後的謝宸年。
他默默跟著她的腳步進屋,就在她開啟燈的一瞬間,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
少年指尖冰涼,似帶著寒涼的晨霜。冷得她心臟都僵硬了一下。
黎姝還是很生氣,憤憤地想甩開他的手,可這一次,被他牢牢桎梏著,她始終沒法掙脫開束縛。
只能幽怨地瞪著他:“幹什麼?”
他卻不說話,只是把一個東西放進了她的手心裡。那東西上還染著些許餘溫,好像被他握在掌中很久了。
黎姝低眸看去,看見了第一天她給他的那串由她親手扣上草莓熊的鑰匙。
只不過,原本乾淨的草莓熊現在卻是髒兮兮的,簡直都快認不出模樣來了。
“我……把它弄髒了。”
少年肩膀突然劇烈顫抖,睫毛垂著,在眼瞼掃下一片淺淺的陰翳,雖然看不清神色,但從他緊抿的嘴唇中不難看出,此刻他正在極力壓制著自己翻天覆地的悲傷情緒,可根本就壓制不住,如洪水頃刻決堤。
“……對不起。”
他竟有些哽咽。
黎姝完全愣住了,她真的從來都沒有想過,那個陰沉沉的少年竟然也會有這樣悲傷的表情,也會露出這樣可憐委屈的模樣,也會這樣哽咽著跟她說對不起。
彷彿他把草莓熊鑰匙弄髒了,就是犯了死罪。
她感覺腦子裡有什麼東西霍然炸開了。
“你……”他如此,黎姝反倒沒了那氣頭,只能無措又緊張地安慰道,“沒……沒事,髒了就髒了,我……重新給你換一個。”
但少年聞言,渾身更是顫抖得厲害,連聲音也顫得不成樣子,“可我,只想要原來的。”
她不得不繼續安撫:“那……我重新買一隻一模一樣的給你,好不好?”
他又搖頭,眼尾泛著絲絲紅色,“我只要原來的,什麼都不要。”
還真是執拗啊。
偏偏看起來又好生可憐,就像一隻被主人遺棄在垃圾堆裡的小貓,委屈至極。
尤其那殷紅的眼角,跟個小兔子似的,有無盡訴不出的委屈。
簡直可憐死了!
黎姝的心頓然軟得一塌糊塗,她那時腦子一熱又一抽,就只剩下一個想法,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要把這個草莓熊給刷乾淨了!
她柔聲哄著,像哄小朋友一樣:“我把它洗乾淨,好不好?”
少年點點頭。
於是,足足奮力刷了十來分鐘,刷得手臂都險些脫臼了,才終於把草莓熊刷得和以前一樣乾淨了。
“謝宸年,你看,刷乾淨了!”黎姝激動地拿給他看,眼裡嵌著小星星,特別有成就感。
看見草莓熊恢復如初的一瞬間,謝宸年悲傷的情緒也幾乎是在這一刻就全部壓制了下去。
他伸手接過了草莓熊,如對待珍寶小心翼翼地串上鑰匙。
“黎姝姝。”
少年突然開口,嗓音略微的啞,並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溺意。
“嗯?”黎姝抬頭看他,眼中莫名有希翼的光。
半晌,他垂下眼睫,“我去做飯。”
然後擦過她的肩,走得乾脆,陰冷得跟剛才那個僅僅因為草莓熊髒了而委屈巴巴的少年不是同一個人。
可以說,簡直是判若兩人了。
黎姝:“?”
這個謝宸年是有什麼人格分裂症嗎?
而且!怎麼每次都叫她的名字,卻又不說話了!
讓她又一次地抓心撓肝!
可惡啊!
那時,黎姝還不知道。
其實少年的每一句“黎姝姝”之下,都藏著他那破碎偏執的喜歡。
他說的每一句黎姝姝,其實也是在說,
謝謝你啊。
-
謝宸年剛把飯菜端上桌,門鈴就忽然響了。
黎姝往抹布上隨意擦了兩下水漬,前去開門。
“等等。”他倏然叫住她,眸底冷靜地詢問,“我在這裡……方便嗎?”
“方便方便。”
開門後,是劉醫生。
今晚她專程叫劉醫生過來的。
上次劉醫生提了一嘴謝宸年嚴重營養不良的事情,是因為他以前經常捱餓的原因,是長年累月積下來的壞毛病,所以想要補充營養光靠吃大魚大肉是不行的,還得配合中藥調理腸胃,才能促進營養的吸收。前兩天她就特意讓劉醫生幫他開了幾副中藥。正趕上他今天又打架受了傷,就乾脆讓劉醫生今晚一起帶著過來了。
門開後,屋內撲鼻的香味繚繞,劉醫生震驚:“小黎,你都會做飯了呀?”
黎姝忙擺擺手,“不是我,是謝同學做的。”
劉醫生偏頭望進去,果然看見了正在忙碌的謝宸年,又瞟了瞟剛貼完面膜一臉水嫩的黎姝,不禁嘻笑一聲,意味不明地道:“才幾天呀,就老夫老妻了。”
“……哎呀!”黎姝臉上紅暈浮現,“劉醫生,不是你想的那樣!”
“行行行,我就開個玩笑。”瞧見女孩羞澀模樣,劉醫生也不逗她了,轉而換上正經語氣,“小黎呀,你就打算這麼一直收留著謝同學?”
黎姝眸光閃動,輕輕說,“如果他願意留下,那我就願意一直收留著他。”她眨了眨眼睛,“還請劉醫生保密呀,千萬別跟我爸爸說。”
“你放心吧,我不會跟黎家主說的。”
劉醫生一邊進屋,一邊不由得感嘆:“不過我是真感覺你這屋裡多一個人就變得很不一樣啊,有人情味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