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老宅的裝潢很像上世紀的歐洲風格，復古而典雅。
她父親黎鐔政也偏喜好收藏古董，光是一個客廳擺放的珍寶古董就有不下十個。
“家主夫人。”前面隱隱傳來僕人恭敬的聲音。還有一道細小的報告聲:“大小姐回來了。”
踏踏踏……
高跟鞋在光滑的地板上踩得輕盈。
黎姝抬眸看去，只見方媛一身粉紅大裙，裹著真絲披肩踱步走來，她那張臉保養得很年輕，唇紅齒白，壓根不像已經四十多歲的女人。
黎姝站在原地不動，禮貌點頭問好:“黎夫人。”
黎夫人是父親的第二任妻子。
母親死於雪山坍塌事故中，她死後，父親為她守節三年。
在第四年迎娶了方媛。
但黎姝從不喊方媛媽媽，只道黎夫人。倒也不是不接受這個人成為父親的新任妻子，只是在她的心裡，她的媽媽永遠都只能是母親，僅僅而已。
方媛神情淡漠，連眼皮都透著一股不耐煩，卻在看見吳嫂過來後，眼眸流轉的瞬間笑容嫣然:“小姝，你回來了啊，近日過得還好嗎？”她上前，親暱地挽著黎姝的胳膊，看起來真像個親切熱情的好後媽。
黎姝不著痕跡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臉上掛著疏離的笑:“勞黎夫人掛心了，我很好。”
方媛戴了這麼多年的面具，她早就看清了那張面具之下冰冷的表情。
可她也懶得揭穿。
只要父親是真心真意地喜歡這個妻子，作為女兒的她就無所謂了。
方媛扯了扯嘴角回了一笑，並不在乎黎姝不與自己親近。打小這孩子性子就冷冷清清的，何況是丈夫前任留下的孩子，她本來也就不太喜歡。
“小姐，先回房間休息吧。”吳嫂出來解圍，她知道小姐向來不愛與黎夫人相處。
黎姝點點頭，正要上樓，身後突然傳來另一道高跟鞋踩在地板哐哐的聲響。
隨即，一陣濃烈的香水味撲鼻而來。
濃得讓人有些喘不上氣。
“死丫頭！你又噴什麼香水！燻死人了！還有你這什麼打扮……”黎夫人緊繃的情緒一下沒忍住發洩了出來。
黎姝循著看過去。
來人正是方媛和前夫生的女兒，跟著母親改嫁到黎家，也一併改了姓氏，叫黎璃。
少女今年十八歲，五官隨黎夫人長得很好看，只是帶著不符合年齡的妝容，穿著一身風塵短裙，腳下一雙不合腳的高跟鞋，整個人充斥著一種怪異的美麗。
她嘴裡嚼著口香糖，混不吝地說，“媽，你不懂，這叫時尚，我朋友都這麼穿。”
“你……”方媛氣得說不出話來。
“黎璃姐姐，你陪我放風箏吧。”從門口冒出來的小男孩兒手裡拿著風箏跑到黎璃身邊。
“滾一邊去！大冬天的放什麼風箏！”她一腳無情地踹開了小男孩。
小男孩兒在地上滾了一圈，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媽媽，黎璃姐姐欺負我……”
黎夫人臉色一變:“黎璃！你瘋了啊，他是你親弟弟！你怎麼敢踹他的？”
黎璃毫不在意地黏了黏嘴裡的口香糖，輕飄飄吹出一個泡泡，啪嘰一聲，泡泡破了，她抵住牙齒，厭惡道:“哭哭哭，就會哭！吵死了！”
說完，她徑直上樓，擦過黎姝的肩，似挑釁一笑。
小男孩兒哭得更慘了，黎姝半蹲下身，指了指他手中的風箏，語氣溫柔地說，“銘銘，姐姐陪你放好不好？”
男孩兒是父親與方媛生下的孩子。
今年六歲，名叫黎映銘。
銘銘抬起頭，豆大淚滴還掛在眼角，卻開心地笑了:“好呀！黎姝姐姐，你終於回來了，你陪我一起放風箏。”
兩人大手拉小手蹦蹦跳跳地到外面放風箏去了，吳嫂緊跟其後。
黎夫人看見這一幕，頓時心梗住了。
高跟鞋鞋尖在地板上狠狠跺了跺，隨即跟著抬腳上了樓。
黎璃進到房間，往垃圾桶吐掉了口香糖，腳一扒拉踢開了高跟鞋。腳後跟已經紅腫一片，疼得要命。
“黎璃！”
這時黎夫人推開房門，氣勢洶洶地衝了進來，“你以後再敢欺負你弟弟試試，看我怎麼收拾你！明明是你親弟弟，你就不能好好對待他啊，搞得現在他反倒和那個黎姝親近，真是氣死我了！”
“什麼親弟弟啊，不過是同母異父罷了！我看見他就討厭！”黎璃翻起白眼，自顧自找藥塗抹。
“喂！你說的什麼話！”黎夫人一把拽住她耳朵，“黎璃，你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看你今天這身打扮，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在哪個夜店上班呢！一點大小姐氣質都沒有！”相比較之下，簡直襯得黎姝像人間仙子。
“疼死了！”黎璃氣急敗壞地掙脫開束縛，“我本來就不是大小姐啊！真正的大小姐是黎姝！人家父母親皆是名門家世，又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呵護在掌中，而我算什麼？”
爸爸是個只會打人的酒鬼，媽媽是個只靠美貌勾引男人的煙花女子，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就更不用提了，根深蒂固的重男輕女的思想。不過是市井小民出身，還指望她能有什麼大小姐氣質！
“你——”黎夫人差點氣得撅過去，“你……你趕緊把那衣服給我換了，還有那個鬼妝容也趕緊給我卸了！要是被家主看到，對你的印象又該差了！”
“差就差！我都裝了這麼多年的淑女了，黎家主根本就不喜歡我！他都有一個寶貝女兒了，又怎麼可能會喜歡自己妻子與前夫生的孩子啊！媽媽不也是這樣嗎？你不也不喜歡黎姝……”
“啪”一聲，黎璃臉上落下重重的一巴掌。她不可置信地看著黎夫人:“媽，你打我……”
黎夫人深吸一口氣，臉上表情動容:“我這麼做還不都是為了你和銘銘，為了你們一輩子衣食無憂啊！”她稍稍平緩了情緒，唯恐黎璃又鬧起來，不由得加重了聲音:“總之，一切聽媽媽的話。不要再和你那些狐朋狗友來往了，再讓我發現你逃課去酒吧鬼混，我就斷了你所有的零用錢！並且，你以後也別再叫我媽了，我不養一個不聽話的孩子！”
“媽……”
黎夫人頭也不回地走了，房門“嘭”一聲關上。
黎璃氣得直跺腳。
她本來就是一隻黑色的烏鴉啊，幹嘛偏要她做那雪白的天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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輪胎在雪地上摩擦而過的聲響在寂靜的天色格外清晰。
“爸爸回來了！黎姝姐姐，是爸爸回來了！”放著風箏的銘銘一頭跑了過去，在豪車上咚咚地敲，“爸爸，爸爸！”
“小少爺，別急呀。”司機下車替黎鐔政開門，一邊安撫著小男孩兒。
“喲，銘銘呀，爸爸的乖兒子，快讓爸爸抱抱！”剛下車的黎鐔政一把抱起銘銘，親暱地親了親他的臉頰，笑道，“銘銘怎麼一個人在外面呀？”
“我和黎姝姐姐放風箏呢。”
男孩兒軟糯的聲音傳進男人的耳裡，他身軀驟然一頓，“黎姝姐姐？”
“是啊！黎姝姐姐就在那裡！”
順著銘銘指的方向看過去，黎鐔政視線緩緩落在了黎姝的身上。
她正站在不遠外，手裡握著隨風揚起的風箏，目光笑意望著他們父子有愛的一幕。
雪停了。
“爸爸。”她輕輕呼喚了一聲。
黎鐔政霍然放下銘銘，轉身快步走向她。皮鞋在雪地裡凹下一串凌亂的腳印，直至停在黎姝的跟前。
“小姝！我的女兒，你終於回來了！”男人高大的身軀竟然激動得有些顫抖，小心呵護珍寶一般將她摟進懷裡，“爸爸很想你。”
因為父親很愛她，所以她也希望父親能得到愛。
這是她不反對父親婚事的原因，也是不揭穿黎夫人兩面派作風的原因。
她知道，父親是真心喜歡方媛，不然以他的身價地位又怎麼可能會娶一個平凡女子。方媛除了對她不算好，卻是一個很不錯的賢內助。
黎姝像小時候一樣在父親的懷裡蹭了蹭:“我也很想爸爸呀。”
“那我的寶貝女兒怎麼這麼久都不回來看爸爸？”
她抬起頭，笑了笑，“爸爸有新的生活，而我也一樣有新的生活呀。”
黎鐔政溫柔地看著她，眼角卻驀地發澀了起來。
明明從前一起生活，可現在……
他明白，黎姝不願經常回來是不想睹物思人。雪季是她母親的祭日，他每次去悼念的時候，墳墓碑前總是放著一捧新鮮的白色梔子花。小女孩兒肯定有很多悄悄話想對自己的母親訴說吧。
所以，他也從來都不會去打擾她新的生活，只會在老宅裡每日期盼著她的回來。
“外面冷，小姝，我們快進屋吃飯，等爸爸等餓了吧。”黎鐔政看她鼻尖都凍紅了，心疼道，“下次不要再陪銘銘出來放風箏了，多冷的天啊。”
“沒事兒，我也喜歡放風箏呀。”
“……”
吳嫂牽起落單在角落裡銘銘的手:“小少爺，我們回屋吃飯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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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桌是八人式的，立在空曠的餐廳顯得孤零零。桌上早已被僕人擺放上了各式各樣的菜盤，飯香繚繞。
“來，小姝，坐爸爸旁邊。”黎鐔政拉著黎姝坐下來。
黎夫人見這一幕，心裡很不是滋味，臉上卻不掛事兒，抱著銘銘坐在對面，一邊使眼色給黎璃。
黎璃不言不語，乖乖地坐在了最旁邊的位置上，低頭吃飯。
“哎呀，小姝難得回來一趟，多吃點。”說著，黎夫人往黎姝碗裡夾了些萵筍。
吳嫂卻不急不忙地拿走了碗飯，重新讓僕人盛了一碗上來。
黎夫人眉頭蹙起，聲音不悅:“吳嫂，你這是什麼意思？合著我是外人，不能給小姝夾菜了？”
吳嫂平靜回答:“二夫人，小姐向來對萵筍有些過敏。”
話音落至，像一道閃電猛地劈在了方媛的腦袋上。
黎家上下，也只有吳嫂這個老僕人會叫她二夫人。
二夫人，二夫人……
彷彿在提醒她，老爺曾經有第一夫人的存在，而她不過是佔了死者已矣的機會才坐上了現在這個位置。
黎夫人心裡冒火，剛想說點什麼，黎鐔政先不滿開口:“方媛，你怎麼回事？小姝吃萵筍過敏，你竟然還夾給她！”
“我……我一時腦子糊塗，給忘記了……”黎夫人淚眼婆娑，“都怪我，老爺，是我對不住小姝……”
“唉，算了，說你兩句還哭哭啼啼了？”
“我……我難過呀。”黎夫人抹了抹眼淚，望向黎姝，“小姝，你……你不會怪我吧？”
有時候黎姝真覺得黎夫人是個演戲的好苗子，明明一點真情實感都沒有，但那眼淚說來就來。
她笑笑:“怎麼會呢，黎夫人也是好心呀。”
“小姝真是太體貼太懂事了，你不怪我，那我就安心些了。”黎夫人那神情，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黎鐔政擺擺手，“吃飯，吃飯。”又順手夾了幾塊肉給黎姝，“小姝呀，你要多吃點，這麼瘦，平常是不是都不吃飯呀？”
“沒有，我都按時吃飯的，家裡有人給我……”做飯兩個字被黎姝生生嚥了下去。
黎鐔政追問，“家裡有什麼？”
“額……”她眼珠子轉了轉，“我是說，家裡有東西吃，反正我餓不著的，爸爸你就放心吧。”
“好好好，爸爸放心。”
父女二人談笑間，誰也插不上話。
黎夫人心中不甚煩悶，不甘被無視，逮著一個空隙就急忙道:“小姝啊，你們南大好不好呀？”
“挺好的。”
“那什麼專業比較好啊？你有沒有推薦的專業呀？我想讓黎璃明年報考南大。”
黎姝嚼著飯，嚥下去後，才淡聲開口，“專業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喜歡。”
“對呀！”黎璃第一次附和她的話，“喜歡才最重要呢！”
黎夫人一個警告眼神投過去，黎璃訕訕地閉了嘴。
“老爺，我這不是關心孩子嘛……”黎夫人撇撇嘴，話裡話外好像在責怪黎姝為什麼要說這種話。
“行了，小姝說得沒錯，孩子喜歡才是最重要的。”黎鐔政出聲，贊同黎姝的話。
“我……”黎夫人氣極，感覺黎姝一回來，老爺的心都不在她身上了，她是說多錯多，乾脆就閉了嘴，一把搶過僕人手裡的碗，自己喂起了銘銘。
一頓飯，每個人都吃得各有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