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性在一旁瞧著,愈來愈怒,縱聲喝道:“小子,過來納命吧!”這幾個字轟轟入耳,聲若雷震。張無忌愕然回頭,道:“怎麼?”空性大聲道:“你明知圓真師侄已死,卻將一切罪過全推在他身上,如此惡毒,豈能饒你?老和尚今日要開殺戒。你是自裁呢,還是非要老和尚動手不可?”

張無忌心下躊躇:“圓真伏誅,罪魁禍首遭了應得之報,原是極大喜事,可是從此無人對質,真相反而不易大白,那便如何是好?”正自沉吟,空性踏上幾步,右手向他頭頂抓將下來,這一抓自腕至指,伸得筆直,勁道凌厲已極。

殷天正喝道:“是龍爪手,不可大意!”

張無忌側身閃避,輕飄飄地讓開。張無忌心說,來的好,正巧學一學這少林絕學。他現在兩大神功在體,正愁沒有絕學招式,索性不再想其他,邊躲邊學,凝聚精神抓住這難得一遇的機緣。

空性一抓不中,左手次抓隨至,這一招來勢更加迅捷剛猛。張無忌斜身又向左側閃避。空性雙手左右輪出,第三抓、第四抓、第五抓呼呼發出,瞬息之間,一個灰袍僧人便似變成了一條灰龍,龍影飛空,龍爪急舞,將張無忌壓制得無處躲閃。猛聽得嗤的一聲響,張無忌橫身飛出,右手衣袖已給空性抓在手中,右臂裸露,現出長長五條血痕,鮮血淋漓而下。少林僧眾喝彩聲中,卻夾雜著一個少女的驚呼。

張無忌向驚呼聲來處瞧去,只見小昭神色驚恐,嚇得臉無血色,叫道:“公子,你……你小心了。”張無忌心中一動:“小昭對我倒是真好。”

空性一招得手,縱身而起,又撲將過來,威勢非凡。這路抓法快極狠極,張無忌倒退躍開,這一抓便即落空。空性龍爪手源源而出,張無忌又即縱身後退。兩人面對著面,一個撲擊,一個後躍。空性連抓九下,盡皆落空。兩人始終相距兩尺有餘。雖然空性連續急攻,張無忌似是未有還手餘地,但兩人輕功上的造詣,卻極明顯地分了高下。空性飛步上前,張無忌卻倒退後躍,其間難易相去實不可以道里計,空性始終趕他不上,腳下自早已輸得一敗塗地。張無忌只須轉過身來奔出數步,立即便將他遙遙拋落在後了。

其實張無忌不須轉身,縱然倒退,也能擺脫對方攻擊,他所以一直和空性不接不離,始終相距在二三尺間,乃在察看他龍爪手招數中的奧秘。看到第三十七招時,只見他右手疾撲而前,使的又是第八招“拿雲式”。他第三十八招雙手自上而下齊抓,方位雖變,姿勢卻和第十二招“搶珠式”相同。這些招式的名稱,張無忌自然一無所知,但出手姿勢,卻每一招都看得分明,記得清楚。

原來那龍爪手只有三十六招,要旨端在凌厲狠辣,不求變化繁多。空性中年之時朱數逢大敵,但只要使出這龍爪手來,無不立佔上風,總是在十二招以前便即取勝,自第十三招起,只自己平時練習,從未在臨敵時用過,這一次直使到第三十六招,仍未能制服敵人,那是平生從所未有之事。到第三十七招時,已迫得變化前招,尋思:“這小子不過輕功高明,身形靈便,一味東躲西閃而已,倘若當真拆招,未必擋得了我十二招龍爪手。”

張無忌這時卻已看全了龍爪手三十六式抓法,其本身雖無破綻可尋,但乾坤大挪移心法卻能在對方任何拳招中造成破綻,要贏他已不難。忽聽空性喝道:“小子,你這是逃命,可不是比武!”

張無忌道:“要比武……”空性乘他開口說話而真氣不純之際,呼呼兩招攻出。張無忌縱身飄開,口中說話繼續接了下去:“……也成,要是我嬴得大師,那便如何?”這幾句話中間語氣沒半分停頓,倘若閉眼聽來,便跟心平氣和地坐著說話一般無異,決不信他在說這三句話之間,已連續閃避了空性的五招快速進攻。

空性道:“你輕功固是極佳,但要在拳腳上贏得我,卻也休想。”張無忌道:“過招比武,誰又能逆料勝敗?晚輩比大師年輕得多,武藝雖低,氣力上可佔了便宜。”空性厲聲道:“要是我在拳腳之上輸了給你,你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張無忌道:“這個可不敢當!晚輩輸了,自然聽憑大師處分,不敢有半句異言。但若僥倖勝得一招半式,便請少林派退下光明頂。”空性道:“少林派之事,由我師兄做主,我只管得自己。我不信這龍爪手拾掇不了你這小子。”

張無忌轉念間主意已生,說道:“少林派龍爪手三十六招沒半分破綻,乃天下擒拿法中的無上絕藝,只不過大師的手法之中,還有一點兒小小缺陷。”空性怒道:“好吧!你要是破解得了我的龍爪手,我立即迴轉少林寺,終身不出寺門一步!”張無忌道:“一來不敢當,二來不必!若是不能答應,我們比之何益?”

兩人如此對答之際,四周眾人彩聲如雷,越來越響亮。原來兩人口中說話,手腳身法卻絲毫不停,只有愈鬥愈快,但說話的語調和平時一模一樣,絕無半點停頓氣促。當空性說“你輕功固是絕佳”這句話時,呼呼連出兩招,說“但要在拳腳上贏得我”那句話時,左手五指急抓而下,說到“卻也休想”時,語音威猛,雙手顫動,疾拿三招。兩人邊鬥邊說,旁觀眾人的喝彩聲始終掩蓋不了二人的語音。

張無忌最後說到“比之何益”時,陡然間身形拔起,在空中急速盤旋,連轉四個圈子,愈轉愈高,又是一個轉折,輕輕巧巧地落在數丈之外。

眾人只瞧得目眩神馳,若非今日親眼目睹,決不信世間竟能有這般輕功。青翼蝠王韋一笑自負輕功舉世莫及,這時也不禁駭然歎服。

張無忌身子落地,空性也已搶到他身前,卻不乘虛追擊,大聲道:“咱們這就比了嗎?”張無忌道:“好,大師是答應了嗎?”空性道:“你還是不住倒退麼?”張無忌微微笑道:“晚輩若再倒退半步,便算輸了。”

明教中楊逍、韋一笑、冷謙、周顛、說不得諸人,天鷹教的殷天正、殷野王、李天垣諸人身子難動,眼睛耳朵卻一無所礙,聽得他如此說法,都暗吃一驚。他們個個見多識廣,眼見空性僧的龍爪手威猛無儔,便要接他一招,也極不易,張無忌武功雖然了得,但就算能勝,總也得在百餘招之後,攻守趨避,如何能不退半步?均覺這句話說得未免過於託大。

空性聽吧,轉頭望向空智。空智大師心想,空性乃是少林有數高僧,這少年能有多少功力,若不是仗著輕功身法,恐怕早敗在空性龍爪手下,於是便頷首表示同意。空性是有道高僧,不願佔他便宜,於是道:“那也不必!贏要贏得公平,輸也要輸得心服。”一言甫畢,喝道:“接招!”左手虛探,右手勢挾勁風,直拿張無忌左肩缺盆穴,正是一招“拿雲式”。

張無忌見他左手微動,已知他要使此招,當下也是左手虛探,右手直拿對方“缺盆穴”。兩人所使招式一模一樣,竟沒半點分別,其實是張無忌學了他的招式,但後發先至,卻在一剎那的相差之間佔了先著。空性的手指離他肩頭尚有兩寸,張無忌五根手指已抓到了空性的“缺盆穴”上。空性只覺穴道上一麻,右手力道全失。張無忌手指卻不使勁,隨即縮回。

空性一呆,雙手齊出,使一招“搶珠式”,拿向張無忌左右太陽穴。張無忌仍然後發先至,兩手探出,又搶先一步,拿到了空性的左右太陽穴。這太陽穴何等重要,在內家高手比武之際,觸手立斃,絕無挽救餘地。但張無忌手指在他左右太陽穴上輕輕一拂,便即圈轉,變為龍爪手中的第十七招“撈月式”,虛拿空性後腦風府穴。

空性遭他拂中左右太陽穴時已然一呆,待見他使出“撈月式”,更加驚訝之極,立即向後躍開半丈,喝道:“你……你怎地偷學到我少林派的龍爪手?”

張無忌微笑道:“天下武學殊途同歸,強分派別,乃是人為,這路龍爪手的擒拿功夫也未必是貴派所獨有。”心中卻也暗暗佩服:“這龍爪手如此厲害,必是經少林派數百年來千錘百煉,實已可說是不敗的武功,我若非也以龍爪手與他對攻,要以別的拳法取勝,確也當真十分艱難。何況我所學過的拳法掌法,比之少林派中的二三流人物尚且不如,怎及得上這位少林三大神僧之一的空性大師?”

空性低頭沉思,一時想不通其中道理,說到這龍爪手上的造詣,便是師兄空聞、空智,甚至當年空見師兄,也均及自己不上,何以這少年接連兩招,都能後發先至,而且出招的手法勁力、方向部位,更加穩迅兼備,便如有數十年苦練之功一般?一時便想到了西域少林的苦慧禪師身上,但苦慧禪師不會龍爪手,那是寺中高僧眾所周知的,該當與西域少林無關。

他呆呆不語,廣場上千餘人的目光一齊凝注在他臉上。適才兩人動手過招,倏忽兩下,便即分開,除了第一流高手之外,餘人都沒瞧出誰勝誰敗,但眼見張無忌行若無事,空性卻皺起眉頭苦苦思索,顯然優劣已判。

空性突然間大聲吆喝,縱身而上,雙手猶如狂風驟雨,“捕風式”、“捉影式”、“撫琴式”、“鼓瑟式”、“批亢式”、“搗虛式”、“抱殘式”、“守缺式”,八式連環,疾攻而至。張無忌神定氣閒,依式而為,捕風捉影、撫琴鼓瑟、批亢搗虛、抱殘守缺,接連八招,招招後發而先至。

空性神僧這八式連環的龍爪手綿綿不絕,便如是一招中的八個變化一般,快捷無比,哪知他快張無忌更快,每一招都佔了先手。空性每出一招,便給逼得倒退一步,退到第七步時,“抱殘式”和“守缺式”穩凝如山般使將出來。這兩式是龍爪手中最後第三十五、三十六式,一瞥之下,似乎破綻百出,施招者手忙腳亂,竭力招架,其實這兩招似守實攻,大巧若拙,每一處破綻中都隱伏著厲害無比的陷阱。龍爪手本來走的是剛猛路子,但到了最後兩式時,剛猛中暗藏陰柔,已到了返璞歸真、爐火純青的境界。

張無忌一聲清嘯,踏步而上,抱殘守缺兩招虛式一帶,突然化作一招“拿雲式”,中宮直攻而入。

空性大喜,暗想:“終叫你著了我道兒。”眼見他一條右臂已陷入重圍,再也不能全身而退,當下雙掌回擊,陡然圈轉,呼的一響,往他臂彎上擊了下去。空性見這少年精通少林絕藝,又留著似和尚一般的短髮,生怕他和本門確有淵源,何況先前數招中他明明已抓到自己重穴,都是有意縮手相讓,因此這一招便也沒下殺手,只求將他右臂震斷便算。豈知雙掌掌緣剛和他右臂相觸,突覺一股柔和而厚重的勁力從他臂上發出,擋住了自己雙掌下擊。便在此時,張無忌右手五指也已虛按在空性胸口膻中穴的周遭。

在這一瞬之間,空性心中登時萬念俱灰,只覺數十年來苦練武功、稱雄江湖,全成一場幻夢,點了點頭,緩緩說道:“朱施主比老衲高明得多了。老衲心服口服,甘拜下風”。左手抓住右手的五根手指,運施勁力,正要將之折斷,突覺左腕上一麻,勁道全然使不出來,正是張無忌的手指在他手腕穴道上輕輕拂過。只聽他朗聲說道:“晚輩以少林派的龍爪手勝了大師,於少林威名有何妨礙?晚輩若不是以少林絕藝和大師對攻,天下再無第二門武功,能佔得大師半點上風。”

空性一時憤激,原想自斷五指,終身不言武功,聽他如此說,但覺對方言語行事,處處對本門十分迴護,若非如此,少林派千百年來的威名,可說在自己手中損折無遺,自己豈非成了少林一派的大罪人?言念及此,不由得對他大是感激,眼中淚光瑩瑩,合十說道:“朱施主仁義過人,老衲既感且佩。”張無忌深深一揖,說道:“晚輩犯上不敬,還須請大師恕罪。”

空性微微一笑,說道:“這龍爪手到了朱施主手中,竟然能有如此威力,老衲以前做夢也料想不到,日後有暇,還望駕臨敝寺,老衲要一盡地主之誼,多多請教。”本來武林中人說到“請教”兩字,往往含有挑戰之意,但空性語意誠懇,確是佩服對方武術,自愧不如,誠心求教。這語意旁人都聽了出來。

張無忌忙道:“不敢,不敢。少林派武功博大精深,晚輩年幼學淺,深盼他日得有機緣,求大師多加指點。”他這幾句話發自肺腑,也說得懇切之極。

空性在少林派中身份極為崇高,雖因生性淳樸,全無治事之才,在寺中不任重要職司,但人品武功,素為僧眾推服。少林派中自空智以下見他如此,既覺氣沮,對張無忌顧全本派顏面也暗暗感激,都覺今日之事,本門是決計不能再出手向他索戰的了。

空智大師是這次六大派圍攻明教的首領,眼見情勢如此,心中尷尬,魔教覆滅在即,卻給這一個無名少年插手阻撓,倘若便此收手,豈不讓天下豪傑笑掉了牙齒?一時拿不定主意,斜眼向華山派的掌門人神機子鮮于通使了個眼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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