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源心中狂叫,渾身上下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了。
山路前方離此處最近的,是一個叫苟家山莊的小村子。
需要強調的是,在通谷縣的語境中,這裡的這個“苟”字並不讀作“狗”,而讀作“夠”。
電廠與村子之間大約有十多里的山路,走路去那兒的話,至少要三個小時。
一路上全是無窮無盡的亂墳堆,再無任何人煙。
這麼偏僻又充斥的邪氣的地方,就是個壯漢也不敢孤身在晚上硬闖,何況是女的呢。
再說了,廠裡的年輕女職工哪個不喜歡漂亮,出門都是打扮得清清爽爽的,哪有穿著成套的工作服出來在墳堆裡亂逛的?
林海就是追蹤她而去的,她現在突然出現在這裡,那林海呢?
可能是感應到鄭源並沒有跟過來,那個女人停住腳步,慢慢地轉過身來。
太陽已經落山,傍晚最後一道霞光照過來,讓鄭源能夠很清楚地看到她的臉。
這個女人面容姣好,五官精緻,只是嘴唇少了些溼潤,顯得很乾。
臉上的面板很細膩,卻沒有什麼血色,透著些不太正常的蒼白。
另外,她靠近左側嘴角的下巴上有顆黑痣,足有黃豆那麼大,分外地醒目。
女人眼神很兇,流露出一種不加掩飾地不甘和怨毒,裡面彷彿燃燒著熊熊烈火。
瞬時間山野裡好像起了一陣風,不大卻砭人肌骨。
窸窣的寒意從每一個毛孔往裡鑽,全身上下剎時間泛起了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涼氣綿延不斷,身上單薄的衣褲根本阻擋不住它的侵蝕,最後整個人竟像掉進了冰窟窿裡一樣。
鄭源心裡亂成了一團麻。
激動、恐懼、緊張、期待、驚奇等等被強力糅合,形成一種古怪的情緒。
這種情緒像潮水一般不斷地刺激著大腦,令他感到眩暈和迷失。
鄭源本能地想轉身,卻驚恐地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
整個身體好像被什麼㧜住了一般,勒得死死的。
壓力從四面八方而來,越收越緊,緊得讓人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一種莫名的恐懼開始湧了上來,肆無忌憚地折磨著他的神經,令其幾欲崩潰。
鄭源感覺到不對,卻一點兒力氣也使不出,只能呆呆地站在那裡。
他竭力控制著自己的理智,艱難地抬起頭,卻發現視線極度地模糊,前面的女人已經看不見了。
“呵呵!”
耳邊響起一聲輕笑,似乎女人已經來到了身邊。
脖子好像突然被人扼住,而且越收越緊。
鄭源痛苦地張開嘴,拼命地呼吸,卻毫無用處,窒息的感覺令人痛不欲生。
“咳!”
空曠的田野中突然傳來一聲咳嗽,聲音洪亮而清晰,像是個男人。
咳聲未止,鄭源就感到腦子突然變得清明起來了。
身邊的寒氣倏然散去,氣溫瞬間恢復到了正常的溫度。
熱氣滌盪全身。渾身上下的壓力與束縛突然散卸下去,人也一下子就恢復了行動的自由。
鄭源大口地喘了幾口氣,感到無比地輕鬆。
這種異樣的感覺來得迅捷,去得也突然,倏來忽往,無跡可尋。
鄭源驚異四顧,太陽已經落山,只有些許餘暉還留在天際。
天色已經有些昏暗,看起來最多不過二十分鐘,天就會完全黑下來了。
電廠的方向,已是一片燈火輝煌。
鄭源緩過勁後,尋著咳嗽的聲音看去。
遠處山腳下一個土坎上有一片梯田。
梯田那裡有一座土坯搭建的小屋,頂上以木為骨,覆以茅草,最上面鋪著一層黑色的塑膠薄膜。
塑膠薄膜的介面,只是用酸泥塗抹固定,顯得頗為簡陋。
小屋不大,正面上只有捱得很緊的一門一窗,門上還掛著一幅白色的門簾。
這種小屋在當地被稱為窩鋪子,一般都是在瓜果成熟季節,看護果菜用的。
裡面空間狹小,多數只能盤一張炕,擺不下其它傢俱。
小屋的前方有一片五六畝大小的果園,裡面種的全都是蘋果樹。
目前正是果子成熟的季節,樹上碩果累累,看著很是喜慶。
鄭源正看時,心神一晃,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窩鋪子的門口居然站著一個人!
與剛才的女人不同的是,這人外形輪廓要清晰得多。
那人貌似穿著一件破舊的電廠工作服,身材健碩。
現在比剛才又黑了一點,光線暗淡,遠處根本看不清楚他的具體樣貌,臉上更是一片模糊。
鄭源看到他的裝束,以為也是電廠職工,不由得鬆了一口氣。
他剛剛經歷過遠遠超過認知的心理衝擊,餘波未平。
這會兒突然見到同一單位的同事,心中頓時生出一股親近感。
鄭源朝他跑了過去,畢竟在慌亂的時候扎堆尋求一點安全感,本來就是人的天性。
三兩步間,已經奔至近前。
鄭源忽然感到有些異樣,全身上下的汗毛一炸,彷彿過了電一般。
從近處再看時,就發現不對了。
那人看起來有五十歲上下的樣子,頭髮已經花白。
臉皮浮腫,掃帚眉,酒糟鼻子,一雙狹長的眼睛被擠得只剩條縫,臉色呈現一種不正常地蒼白。
鼻孔、嘴角、耳孔等處都有些黑乎乎的汙漬,似乎是已經乾涸的血跡。
他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嘴角下翻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詭異表情。
最讓人震驚的是,這人的下半身就算是走到近前仍然模模糊糊地,像是隱在霧中。
哪裡還有半分活人的樣子。
鄭源心中慌亂,方欲驚叫,卻突然一個失神,眼前的景物像是被撕裂一般,開始翻卷扭曲。
宛如時光流轉,天猛地亮了起來。
乍一下從黑暗的環境來到明亮的地方,鄭源的眼睛有些刺痛。
他揉了揉眼,再定神時,已經站在廠招待所的大門前。
遠處本來人來人往的小市場,此時也空蕩蕩地,看不見一個人了。
這些畫面是立體的,三維的,到處是真實的細節,充滿了質感。
正恍惚間,忽聽招待所的大門有嘰嘰咕咕的說話聲。
轉眼看去,就在從大門裡面走出兩個人來。
他們親親熱熱地手挽著手,身材相互挨擠著靠得很近,看姿勢明顯是一對熱戀中的小情侶。
女孩下臺階時不小心絆了一下,男子伸手一把拉住了她,臉上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關切。
女孩回頭甜甜一笑,眼角眉梢全都是柔情蜜意。
鄭源有些驚訝,原來那男子就是李洪濤。
而那個女孩則赫然長著與剛才穿工作服的女人相同的臉。
所不同的是,李洪濤顯得更加年輕,臉上多了幾分英氣,少了幾分世故與油膩。
而女孩則陽光奔放,渾身上下充滿了青春的活力,她眼神清澈,一點看不到剛才穿工作服的女人眼中的那種怨毒。
兩人的恩愛的情緒張揚地噴湧四濺,自然而然地外溢到周圍每一寸空間,讓置身於此的每一個人都由衷地感受到了他們的幸福。
鄭源有些糊塗了,原來傳聞也有不盡不實之處,李洪濤對女孩竟似情根深種,絕不像傳聞中那麼混賬。
正關注間,忽然有一股陌生的情緒湧上心頭。
鄭源細心品味,居然是一種雜合著焦躁、羞恥和憤怒的複雜情感。
他有些詫異。
幻境與現實,到底哪個是真,哪個又是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