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如許終於拜別了父母,滿臉喜意向南山上一路跑去。

可一去卻撲了個空。

屋子裡空無一人,只有如書厚的灰塵和角落裡嗡嗡作響的蒼蠅對他表示歡迎。

他甫一進來,差點沒被蒼蠅頂了個跟頭。

看著這蛛網環鎖的小窩,這一瞬間他失魂落魄的明白了,他沒有家了。

雪兒她,定是怨我了。

這三年間他不是沒想過要捎去一封信,但是卿父那麼精明的一個人,怎麼會猜不透他的小心思。

第一年他門口的守衛只增不減,裡一層外一層的人,把這裡圍成了個鐵桶,連只鳥路過都得被打下來,扒光衣服,檢查個乾乾淨淨。

第二年開始,周圍的看守才稀稀拉拉越來越少,他也重新有了自已的心腹,他忙不迭的派人去送信。

可不知為什麼,連換了好幾波人,都說找不到人。

他們說那個山洞裡根本沒人。

卿如許心裡有些慌亂,但現在自已還走不開,只能一邊派人繼續找,一邊上香祈求神明的眷顧。

然而,派出去的人卻從未帶回來那個他期盼已久的好訊息。

……

半山腰。

這是他們曾經最喜歡待的地方,因為這裡的陽光最好,總是照的人心裡暖洋洋的。

他們的家還是太陰冷了。

卿如許想在離別前再最後看一眼這裡。

清風徐來,吹去朦朦朧的霧氣,秀美的景色撥開面紗,一切好像都沒變。

這棵桃花樹還是他們一起種的呢,沒想到都長這麼高了……

哼。這塊石頭當時還絆了我個四腳朝天,門牙都掉了一顆,害得我那幾天喝粥都漏湯!他齜牙咧嘴的想著。

修雅翠竹,漫綠嫩芽,剛剛聳起的淡粉色花苞,嘰嘰喳喳歡快著的雀兒……

他一樣一樣看過去,滿目柔情,回憶著他們夫妻倆的獨家美好。

突然,他移動的視線猛的一滯。

瞳孔驟然收縮,劇烈顫抖的手指昭示著他極不平靜的心情。

他死盯著半扇樹蔭後,那朦朦朧朧隆起的一小團,一直縈繞心間的恐慌越放越大,心臟像是被絲線絞緊了,勒的難受。

什麼都來不及想,身體機能越過理性驅動著他快步跑了過去。

他慌慌張張,神情恍惚,連鞋什麼時候掉了一隻都不知道,他雙腿有些發軟,幾乎要走不動道了,只能死撐著樹幹側身踉踉蹌蹌的邁了過去。

穿過微微遮住視線的高大樹木,視線漸漸清晰,事實也在清晰起來。

啪——

他半身一麻,手掌再也使不上力,手心一鬆,那一直攥著的玉釵霎時摔在地上,清脆一響,直接碎成了好幾塊,幾枚大的還有個形,骨碌了很遠。

那是他在山洞裡找到的,是他們當初用了一隻山狐狸換的。

他想留個紀念就準備隨身帶著了,可現在卻碎了個乾乾脆脆。

但是卿如許已經顧不到它了,他渾身冰冷,心跳幾乎停止,原本紅潤的嘴唇蒼白的沒了一絲血色,跌跌撞撞的晃向前面平坦的空地。

明明是平曠的土地,在他眼裡卻是不斷落石的萬丈懸崖,一步踏錯,就是萬劫不復。

光裸的腳掌踏過玉的碎渣,尖利的玉渣像一萬根磨得鋥亮的銀針,牢牢釘穿了他的腳底。

濃稠的血漿滾了出來,一步一個血腳印。

蝕骨鑽心的疼呼嘯全身,像遊蛇一樣鑽過他每一個骨頭縫,狠狠的啃咬著、撕扯著,要將他分食殆盡。

可他像是失去了感覺,一點也感受不到痛。

他痴怔的跌跌撞撞的跪倒在一處。

在他面前,正是一具兔子屍體。

那兔子屍身完好無損,甚至毛光油亮,身上還軟和著,一身漂亮的白色絨毛還會隨著微風一簇簇的炸起。如果忽略它身上已經冷如冰的事實,不知道的還以為它只是睡著了。

但是沒有人比卿如許更明白。

這是他的妻子。

在今天,不,在三年前,他就永遠失去了他的妻子。

明明、明明三年前他們還一起坐在這裡,他一手摟著白雪,一手隨意撥弄著身旁尖尖的嫩草,一臉不害臊的胡吹八道,逗著白雪伏在他胸口笑個不停。

怎麼現在只剩下一具屍體了呢?怎麼會連她最後一面都沒見到呢?!

他設想過無數他們重逢的場景。

想著白雪可能會衝過來揍他一拳,也可能會激動的掩面哭泣,可是唯獨沒有想過這一種結局。

天人永隔。

世間最痛苦的事莫過於此了吧。

愛而不得,有緣無分。

以前看到只覺得是秀才多愁善感,如今切身體會到了,才知道這是生生從心臟裡剜出了一塊血肉下來,疼的他撕心裂肺。

他顫抖著手輕輕撫摸著他的妻子,小心翼翼的,生怕吵醒了她。

柔軟的絨毛穿過他的手指,就像曾經她變成小兔子窩在他懷裡一樣的觸感。

可是,再也不會有人給他煮難吃的青草飯了,也不會有分不清蘭花和韭菜的小笨蛋在他耳邊嘰嘰喳喳了。

他在這天,永永遠遠的失去了他的愛人。

風停了,草枯了,天灰了。

整個世界在一瞬間極速枯萎凋零,灰敗的再沒有一絲顏色了。

他輕輕的抱起他妻子,抬頭看著那沒有一絲生機的天空,愣愣的,不知道在想什麼。

過了一會兒,像是才緩過神來,急急忙忙從懷裡掏出那枚求婚的戒指。

當初兩人成親,什麼都沒有,卿如許只能就地取材,用草編了一枚戒指,他當時一臉鄭重的承諾,等他們有錢了,他就會把欠她的婚禮都補全了,給她換一枚漂漂亮亮的戒指。

但是白雪現在是一隻兔子,根本帶不上戒指。

卿如許急得不行,左找右找都沒有別的東西。

呲拉。

他撕下自已的一角衣袍,將戒指串起來,鄭重的戴在了白雪的脖頸上。

漂亮的銀戒指在陽光下熠熠發光。

卿如許這才開心的笑了。

他輕聲道:禮成。

……

卿如許抱著白雪就準備離開,但是老天爺卻嫌這份“驚喜”還不夠大一樣,還要再送出一份“禮物”。

卿如許提步的前一瞬,餘光不小心掃過一處墓碑,那墓碑顯眼得很,孤零零的坐落在這空曠的原野上,格外孤獨。碑面卻除了裂紋之外居然沒有一個字。

卿如許本不想多管別人家的事,也是因為剛才白雪伏在那墓碑旁邊,他才多看了一眼。

剛走了一步,他神色凝重,越想越覺得怪異。

平平白白孤零零的一座墳,沒有香火,沒人祭拜,沒人篆刻碑文。最主要的是,為什麼白雪會躺在這墳前。

就像是、就像是在陪著她一樣。

難道……難道!

他震驚連忙轉身回去,手忙腳亂的開啟了墓碑前端端正正放著的一個小錦匣。

是一件鵝黃色的小孩衣服。

在這一刻卿如許如遭雷劈,早已乾涸的眼眶再也哭不出來了,乾澀的像是要將眼球擠掉。

這是白雪縫了一個月的小衣服,縫了拆,拆了縫,他們曾經無數次盼望著這個小傢伙的到來,幻想著未來一家人簡單卻快樂的生活。

可現在,一切都如海市蜃樓一樣幻滅了。

卿如許蜷縮著,把那小衣服死死摟在懷裡,心臟像是被人捏碎了一樣疼。

原來他們是有女兒的,但是在這本該美好的相認時刻,卻又不得不說再見了……

雪兒把他們的寶貝葬在了陽光照的最好的地方。

自已留下來陪著她。

卿如許眼神空洞,眸子裡漆黑一片,再也沒有一絲陽光可以照進來了。

他默默了許久,徒手在女兒的墓碑旁邊又挖了一座墳墓,混著血液的泥土更加粘稠,暗褐色的土地上隆起一個墳包。

他親手埋葬了自已的妻子。

他不知道自已是怎麼做完的,他只知道今晚的月亮真圓啊。

這一天,大喜大悲。似乎是前半生太順了,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直接將這半生的痛苦濃縮在這一天裡,一股腦塞給了他。

可是他不懂,如果是懲罰,為什麼不懲罰他!

讓他斷手斷腳、眼睛瞎了、半身癱了!讓他永生永世不得善終!

可、可為什麼偏偏都落在了他的妻子和女兒身上!

是他!都是他!是他的優柔寡斷害了他們。

他既想要父母的祝福,又舍不下妻兒,本以為機關算盡,到頭來卻是一場空。

看著同樣空白的碑面,他本想寫上“愛妻白雪之墓”的。可食指在空中抖了又抖,猶豫再三,最後還是沒有寫下。

生前已經被他害成這樣了,難不成死後還要繼續束縛著她嗎。

卿如許苦笑,自已怎麼配得上她這一腔深情。

他用盡最後的力氣在他們曾經住過的山洞裡,用血寫下了他們的故事,隨後就在白雪和孩子的墳墓旁自殺了。

他沒有給自已挖墓、立碑,任由猛虎禿鷲啃食屍首,在這樣一個講究入土為安的時代,這也許是他對自已的懲罰吧。

……

“這就是為什麼半山腰會有兩座空白墓碑。”林系看向旁邊一臉震驚的和曦:“如果沒有第三個人在場,那你姨母的墳墓總不能是她自已建的吧。”

是啊。當時自已氣昏了頭,根本沒想到這一層,如果不是卿如許,又會有誰還會好心給姨母立碑呢。

他一定回來過。

和曦知道這應該就是真相了,但是他還是撇了撇嘴,擰巴道:“呵。他寫的就一定是真的嗎?不過是他自已的一面之詞,死無對證罷了。”

林系怎麼看不出來他是在彆扭,恨了那麼多年的人,一下子推翻了所有的結論,負心漢原來也是痴情人,他確實一下子沒辦法接受。

林系嘆了口氣,開導他:“你當初怕觸景生情沒有去看他們的家,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滿牆的血書,字裡行間的愛意和悔意是做不得假的。再說了——”

林系聲音輕緩:“如果不是長安心細,又有誰會發現這血書呢?他又是何苦做這費力不討好的事呢?他要是真想傳揚什麼,直接寫成冊子到大街上賣就是了,又何必如此呢?”

和曦垂著眼瞼,喃喃道:“是啊,他是寫給誰看的呢?”

林系道:“我想,他應該是寫給他妻子的。他沒想著讓世人怎麼去評價這份感情,他只是笨拙的在用他的方式給白雪一個交代。”

一個白雪應該知道的交代。

他知道人慘死後,如果怨氣滔天,是可以化成怨靈在人間徘徊的,但是他不知道妖是不是也是這樣。

如果白雪能回來的話,他希望她可以看到這封血書,這樣才不會魂魄不寧,才能一身解脫的去投胎。

下輩子,就不要遇到他了。

但是,遺憾的是,白雪沒有化成怨靈,沒有看到他的愛和悔,妖也沒有下輩子。

一切都是無解的。

和曦沉默了很久,才抬起頭:“夠了,這麼多年我就是在等這樣一個結果。”他眼中淚花閃爍,笑容卻極其燦爛:“姨母她、也總有可以安息了。”

他的心事已了,整個人如釋重負,都輕盈了不少,但是不論他的初心是什麼,不論他是直接還是間接,那二十位女子的死追根究底是因為他的私慾,這個債他是必須要還的。

林系告訴他,他們會將他收監在鎖妖塔裡,待來日回到宗門,自會有執法閣來判罰。

他沒有任何反抗,臉上是少年意氣,他怕這是最後的見面,嘴唇蠕動了半天,還是認真的看向林系的眼睛:“有一件事,我沒騙你。”

“什麼?”林系疑惑。

他本來脫口要說:我喜歡你。但是他怕給林繫帶來負擔,話到嘴邊,轉了又轉,才說:“我希望你真的開心……”

少年笑容明媚張揚,林系一愣,恍惚間,彷彿又回到了那天他們的初相遇。

那個和煦瀟灑的少年郎,枕著陽光,叼著一根狗尾巴草,慵懶又快意的邁步走了過來,輕輕快快的說:喂,你們是外地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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