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接下來事情,完全沒有按照鄰居們想象的方向去發展。
老歪在監護室待了兩天,就轉到普通病房來了。
不得不說,老歪的病情確實挺嚴重的。
本來他栓塞面積不小,關鍵是耽誤的時間太長。
但是,卒中這病,現在屬於常見病,不屬於疑難雜症。
治病之難,第一步就是能否確診。
卒中這病,幾乎不存在誤診的現象。
確診之後,至於治療方案,既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也沒有不好的治療方案。
也就是說,不管是頂級的專家,還是普通的內科醫生,對於卒中這病,用的都是同樣的治療方法。
就是化栓而已。
老歪雖然耽誤了最佳治療時間,好在他身體基礎不錯,栓塞面積雖大,也沒有大到危及生命的程度。
所以很快就轉到普通病房,繼續輸液治療。
這時候三倉和小四兒也已經趕回來了。
老歪從監護室推出來的時候,兒子、兒媳一大堆,前簇後擁,小心呵護著把繼父推到普通病房。
當然,所謂的普通病房,是相對於重症監護室來說的。
梁總的父親,肯定要住在醫院最好的貴賓間。
這是一個單間,裡面除了陪護的床位,電視、沙發、茶几等等基本設施之外。
獨立的衛生間還有二十四小時熱水,可以隨時洗熱水澡。
堪比高檔賓館。
人民醫院現在新建的病房樓,比起以前老歪給大騾子陪床時候的貴賓間條件,先進了許多倍。
只不過對於現在狀態下的老歪來說,再好的病房條件,他也感覺不到好。
唯一的感覺就是萬念俱灰。
近幾年來,耳聞目睹之中,他發現當今社會得腦血栓病的人越來越多。
這對於老歪這一代人來說,這是一個不可思議的現象。
因為在他們的記憶當中,以前的人幾乎是不得這種病的。
不是沒有,而是極為罕見。
偶爾聽說某地方某村有某人得了“偏枯”,在人們的印象當中,那是一種極為可怕的病症。
因為得了這種病,人的半邊身子就不能動了,所以既叫做“半身不遂”,也叫“偏枯”。
意思是人的半邊身子枯了,就像一棵大樹死了,幹了,就叫枯了。
一個好好的人,枯了一半,那還能叫個活人嗎?
那不就生不如死了嗎?
還不如一下子死了呢!
所以在以前人們的心目中,這種病極為可怕。
還有老歪以前看小人書,看《三國演義》,上面說司馬昭大權獨攬,常有篡位之心。
但是有一天他突然中風,口不能言,手指其子司馬炎而死。
也就是說,這種病一旦得了,除了半邊身子枯了的病例,還有可能像司馬昭一樣,口不能言,然後很快死去。
這就是老歪對於這種病的可怕印象。
最可怕的是,這幾年得半身不遂的人越來越多。
光是梁家河村,這幾年就出現了好多病例。
可怕之處在於,因為現在的村子成了空殼,年輕人幾乎全部進城了。
村裡剩下的絕大多數就是老人和孩子,中年人都越來也少。
也就是說,留守老人一旦半身不遂,在城裡務工的子女很難回來照顧。
大多數的患病老人就是自生自滅,然後悲慘地死去。
在悲慘死去的過程當中,好多場景都是讓人觸目心驚的。
比方說在炕上拉了尿了沒人打理,只能滾得滿身都是。
還有長褥瘡的,胯骨或者屁股那裡腐爛,能一直爛到露著骨頭。
死得實在是太悲慘了。
但是,對於像大倉他們這些村裡的有錢人,明知道現在有這種悲慘的情況存在,但也沒有辦法。
因為,那是別人的父母,他們都有子有女的。
別人要是去管,這裡面還牽涉到一個涉事責任問題。
也就是說,好心好意去照顧了別人的父母,最後還有可能攤官司。
饒是如此,對於老歪的所見所聞來說,這些有子有女的患病老人還不算最悲慘的。
因為這些老人的子女雖然做不到床前盡孝,但是大多數也不是完全不管。
他們會託付左鄰右舍照顧,他們給予一定的金錢。
還有的就是從村裡找其他身體好的老人,替他們照顧父母,權當就是僱保姆。
雖然很難善始善終把患病老人給照顧到最後,至少子女也已經是盡了力。
關鍵的是,老人悲慘去世之後,後事那就相當風光了。
子女們回來,吹吹打打把他們的父母傳送出去。
葬入祖墳。
跟他們的父親,或者母親合葬在一起。
老人就到另一個世界享福去了。
就這一點,是老歪最羨慕,最望塵莫及的。
也是他認為有子有女的老人得了偏枯沒人照顧,悲慘死去不算最悲慘的原因。
他聽說的最悲慘的,就是鄰村有一個坐山招夫的,得了半身不遂。
這時候他的老婆子還在,本來一看男人得了這病,他老婆子還有情有義地表示她可以照顧老頭。
但是因為老婆子身體也不大好,她的子女們就擔心自己母親伺候繼父會把身體累垮。
那他們的負擔就太重了。
反正這個老頭是繼父,現在老頭的使用價值已經用盡,他應該回歸他坐山招夫者的本來宿命了。
於是就把繼父送回了他的原籍。
坐山招夫者跟他招贅過去的那個家庭從此恩斷義絕,再無絲毫關係。
他那個老婆子還於心不忍,但是子女們跟母親說,你要是跟著老頭過去,那麼以後我們就不養你了。
最後,老頭只能在他的原籍以無比悲慘的方式和心情死去。
然後孤孤單單葬在他自己家的祖墳,到了陰間也是單身漢。
老歪聽到那個坐山招夫者的下場,他自然而然想到自己。
自己也是個坐山招夫的。
坐山招夫的不管任何時候被不是親生的子女掃地出門,這都是為世俗所容許的。
想當初,從他決定坐山招夫上門的那一刻起,就相當於跟對方家庭簽署了生死由命的協議。
簽署了非親生子女可以不用給他養老的協議。
老歪同樣懂得這樣的道理。
知道坐山招夫就是給對方這個家庭當牛做馬來的。
只管付出,不求回報。
他其實一直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態和預期。
可是,這些年來,在這個家庭跟老婆孩子們共同生活時間長了。
老歪對這個家庭越來越依戀。
他完全能感受到孩子們對他的深厚的感情。
也就是說,他這個坐山招夫者有可能突破千百年來有關於坐山招夫生死由命的宿命。
孩子們也經常跟他說,會給他養老送終,絕對不會管他。
這也導致他開始焦慮。
本來從一開始坐山招夫來到梁家河,他是不焦慮的。
就是認命,覺得只要有個女人陪伴自己幾十年,這輩子也就值了。
至於老了病了以後被繼子掃地出門,一個人孤孤單單悲慘死去,他也認了。
可是現在孩子們對自己這麼好,這麼孝順,而且整天口口聲聲安慰他。
跟他說,我們會像親生兒子一樣給您養老送終。
這給了他希望。
因為有了希望,所以伴生出焦慮。
也就說,他相信孩子們說的都是心裡話,孩子們真的想給他養老送終,會給他養老送終。
但是,萬一自己真的得了那號病,比方說,也半身不遂了,每時每刻都需要人照顧。
孩子們還會像現在他們說的那樣做嗎?
畢竟,伺候一個不能自理的病人豈是像說說那麼容易的。
即便是親生的,自古都有“百日床前無孝子”之說。
何況自己只是繼父,是坐山招夫過來的。
也許仨月倆月的,孩子們還能堅持照顧自己,但是時間長了,可能就想要放棄了。
他就是焦慮這個。
另外,還有一個完全不能說的最大心事。
或者說,有個堅決不能說出來的痴心妄想。
就是他的身後事。
他知道,大倉他們弟兄幾個對自己再孝順,但自己永遠不是他們的親生父親。
他們的親生父親在祖墳裡呢,在等著他們的母親百年之後,跟他合葬。
也就說,老歪就是生前跟大倉娘生活的時間再長,感情再好,死了也絕對不可能葬在一起。
大倉娘百年之後要去跟她的原配梁秉仁合葬。
這是千百年來的老傳統,老歪知道自己偶然冒出想跟大倉娘合葬實在是非分之想。
而且對於孩子們來說,甚至對於任何人來說,誰不想讓自己的親生父母合葬在一起呢?
就連老歪自己,每當冒出這種非分之想的時候,都覺得想想都是罪過。
所以,對於現在已經得了腦血栓的老歪來說,那簡直是萬念俱灰。
因為他一直以來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
可能,當大倉他們伺候自己伺候夠了的時候,那就是把自己掃地出門的時候。
然後自己悲慘死去。
從此之後跟大倉娘再無瓜葛,孤孤單單埋進自家的祖墳。
到了陰間,也是孤孤單單一個老光棍。
老歪就是以這種萬念俱灰的心情,享受著兒子、兒媳們圍前圍後無微不至的照料。
在醫院的日子一天天過去,孩子們對他的照料一如既往。
病中的老歪感受到深深的溫暖的同時,焦慮也越來越嚴重。
他時時刻刻都在認為,不用多長時間,孩子們就會伺候夠了。
那時候,就是自己被送回自己的村子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