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年前縣宴會當日見過一回,後來偶然間又遇上,說了幾句話,算不得熟人,”秦放鶴將賀帖捻在掌心拍了兩下,笑笑,“這帖子也未必真能送進去.”

從他這邊來看,孔姿清對自己應當有幾分惺惺惜惺惺,只是不知上面長輩什麼態度。

高門大戶規矩森嚴,豈是隨便哪個人都能出入的?便是送進去的東西,也不知要經幾遍手盤查幾次,似他這等無名之輩,遞出去的帖子直接被門房扣下也未可知。

不過能不能送進去,是孔府的事;送不送,卻是自己的問題。

相識一場,總歸要走個流程。

孫先生卻是喜得渾身刺撓,忙不迭伸雙手接了,小心袖起來,再開口時甚至直接把稱呼升級了。

“不過多走兩步路的工夫,這值什麼呢?小官人只管交與我!”

那可是孔府。

宰相門前七品官,便是孔府下頭掃地的僕從也比外人高貴些,自家掌櫃的以往想跟孔家的人說句話都不能夠,他卻有正經由頭往孔家門上走一遭,傻子才不去!

若是成了,日後天大的好處……孫先生忍不住心跳加速、血脈僨張。

不敢想不敢想!冷靜!

即便不成,也不過多跑一趟腿,還能順帶長長見識,難不成那邊府上還能把自己大棒子打出來?

無本的買賣,何樂而不為呢?

秦放鶴朝孫先生拱拱手,“既如此,多謝了.”

這趟便是試水了。

門房上遞送賀帖,必然瞞不過孔老,便是不看內容,他老人家也勢必會過問來處。

孔府勢大,但凡想對自己做點兒什麼,必然不屑於拐彎抹角。

若不受,自然是瞧不上秦放鶴出身貧寒,抑或想做敵對,日後能避就避。

若接了,且不管心中真實想法,至少表面,那府上便不是以門第取人的淺薄之輩……

“好說好說.”

事到如今孫先生也算看出來,之前對方的種種做派,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莫須有的家中長輩。

他是想自己上。

當初秦放鶴打探周縣令訊息的時候,孫先生想過很多種可能,甚至一度懷疑……這小子該不會是縣太爺在外頭的風流債吧?不然又是年紀又是籍貫的,問那許多作甚!

現在看來,到底是自己短見了。

這位哪裡是縣太爺的私生子,怕是他自己想日後考了當縣太爺哩!

卻說這日孔姿清正與祖父在書房論學問,忽聽外頭有人來報,“老爺,門房上傳話來,說是一位小秦相公遞了賀帖上來,因此人與少爺相識,故而小的們不敢胡亂處置.”

因自家少爺中了小三元,連日來道賀的、藉機攀附的不知凡幾,老爺根本懶得見,只吩咐人在門口擺了兩個大筐,凡是頭回登門的一概丟進去。

奈何來人口口聲聲替少爺的熟人跑腿兒,只得進來請示。

一聽這個稱呼,孔姿清便知道是誰,眼睛都亮了幾分,“小秦相公親自來的麼?”

那僕從搖頭,“不曾.”

孔姿清便有些失望,“遞進來吧.”

倒也是,據說那村子距縣城頗遠,他家連個驢都養不起,怎能說來就來?

那僕從才要去外頭取賀帖,一直未曾開口的孔老爺子忽問道:“除了賀貼,可還有旁的什麼?”

“並無,只一封賀貼.”

僕從仔細想了一回才道。

孔老爺子反倒滿意了,“你去吧.”

待僕從離去,他才對孫兒道:“那小子倒還乖覺.”

直到離開,孫先生兀自腳底發飄,恍惚間以為自己在做夢。

乖乖,自己還真就被請進門房裡吃了一杯茶哩!

那可是孔家的茶!就是比別處香些。

因著孔家兩位主子的態度,幾個門子對孫先生也和顏悅色,臨走前甚至說了“慢行”,越發叫他喜不自勝。

一直走到街角了,孫先生才停下腳步,又扭頭朝遠處高大的宅院望了眼,然後緩緩吐了口氣,眉宇間滿是喜色。

自打接了這差事後,他一連幾宿激動得睡不好,盤算著時候差不多就直奔縣城而來,偏到的那日孔姿清剛回,他就想著,長途奔波必然勞碌,大戶人家事務繁多,自然不得空,便強自按捺,又等了兩日。

今兒一大早孫先生就起來了,特特梳了溜光的頭,淨面抹須,又撿了件體面衣裳穿,檢查無誤後方才出門。

途中經過各色門店時,他還想著要不要自掏腰包買上幾樣禮品,可轉念又一想,那小秦相公何等精細人,這樣的事豈會想不到麼?他不交代辦,自然有他的道理。

況且孔府家大業大,什麼好東西沒見過,等閒物件哪裡入得了眼?反倒顯出自家寒酸氣,倒不如什麼都不拿的好。

果然,那孔府門子見他只帶著帖子,反倒敬重些……

比起孫先生的激動,當事人秦放鶴就顯得冷靜許多,回家後該幹嘛幹嘛。

現在已是六月下旬,換成後世公曆差不多就是八月初或八月中,正好是蔬菜瓜果豐收的時節。

秦放鶴今年也學村民們種了許多茄子、豆角,牆頭上還爬了幾根絲瓜、番瓜藤,如今都已成熟,瘋長,頓頓吃新鮮的。

他一個人吃不了這許多,鄰居們只有比他更多的,壓根兒沒處送,便都摘下來做成菜乾子,冬日也就不用外頭買了。

茄子和豆角不必多說,屬於蔬菜中的肉菜,果肉肥厚綿軟,做成菜乾後燉著吃更添風味,一點也不比鮮菜差。

絲瓜留幾根粗壯的自然風乾,乾透了剖開掏出絲瓜瓤洗淨,就是上好的洗碗棉和搓澡巾,比什麼都強。

至於番瓜,外皮厚重,肉含水量少,非常容易儲存,只要無外傷,摘下來放在陰涼乾燥處,表皮就會迅速蠟化,堪稱天然木乃伊。

到了後頭瓜菜少時,用刀或者乾脆小斧頭劈開厚重的外殼,裡頭金燦燦的瓜肉照樣鮮美!

又因水分流失,甜度上升,拿來煮粥最是鮮甜不過。

看著日益增多的存貨,秦放鶴體會到了囤糧的快樂。

“鶴哥兒!”

正記賬入庫呢,秦山就在門外吆喝起來,聲音中明晃晃透著激動,“縣城來人啦!”

縣城?

竟直接跑到這裡來了麼?

秦放鶴忙起身擦手,又把滿是褶皺的衣裳拍打兩下,推門出去,果見秦山身後跟著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來人約莫二十歲上下,穿一身灰色細棉布衣裳,手裡還牽著匹馬,見秦放鶴出來便笑問:“敢問可是秦放鶴秦小相公?”

白雲村平時鮮有人知,更少外人到,故而他一進村就被好奇的村民們圍住了,聽了來意後,秦山更是一馬當先將人帶過來。

“鶴哥兒,說是縣裡孔府來的.”

秦山跑到秦放鶴身邊低聲道。

秦放鶴已猜到,也不驚訝,只衝來人點頭,“我就是,可是你家少爺有什麼話要說?”

那人並未因秦放鶴年小家貧便有所輕視,重新問了好,復又從馬背上取下來一個包袱,雙手捧了上前,“小的桂生,是少爺的長隨。

少爺說多謝您記掛,叫小的問您好,又說本該當面道謝,奈何路途遙遠,他瑣事纏身,不得出門……”

秦放鶴都一一聽了,不覺也是歡喜。

下人的態度就是主子心意的最直接投射,如此看來,孔家對自己的態度就很分明瞭。

“大熱天的,難為您跑一趟,”秦放鶴笑道,“還沒用飯吧?不如就來我家洗把臉,用了飯再走.”

章縣距離白雲村甚遠,中間山路難行,便是騎馬狂奔也要一二個時辰,桂生被大日頭曬了一路,早就汗流浹背,衣裳全都溼透了貼在身上,又是汗又是土,簡直能和泥了。

桂生本欲推辭,秦放鶴卻道:“你這樣回去也不大體面,況且我也有回信兒與你家少爺,正好等我一等.”

桂生這才應了。

秦山幫他引路,進到秦放鶴家裡拴馬,又看了幾眼,一溜煙兒跑了。

臨走前,還不忘幫忙驅散外頭圍觀村民,“走走走,咱都家去,別叫城裡人看了咱們笑話.”

眾人本也看過了,也曉得眼下不好發問,誰耐煩頂著大日頭繼續枯站呢?故而便都笑嘻嘻散了,預備晚間涼快了再來耍。

長隨們經常跑腿兒,都跑出經驗來了,一色物件都是齊備的。

桂生進門後,便向秦放鶴借了地方,打水洗了手臉,又略擦了擦身上,換了自帶的替換衣裳。

夏日單衣容易幹,他當時就把髒衣服就著水洗過,掛在院中,要不了多久也就幹了,正好帶回去。

做完這一切時,出來就見桌上擺了一碗菜,額外還有兩個菜窩窩。

裡間秦放鶴正埋頭寫字,聽他進來便頭也不抬道:“想來你一路奔波也餓了,回去趕不上飯點,且填填肚子。

鄉野粗食,且將就著用吧.”

方才當著眾人不便看包袱,這會兒開啟一瞧,墨香撲鼻而來,竟是今年院試的選本!厚厚一本,帶著知府大人和朝廷親派學政的批註!

秦放鶴淺淺吸了口氣,這可真是厚禮了。

這樣的選本,說價錢都辱沒了它,外頭必然趨之若鶩,等閒哪裡買得到?若要傳到章縣時,最快也要年底了。

外間桂生細細看時,卻是一碗油汪汪的肉沫燉豆角。

菜式常見,可也不知這位小相公怎麼做的,竟格外濃香撲鼻,引得人口水四溢。

他也確實餓了,下意識吞了口唾沫,忙行禮道謝,挪到角落裡大口吃起來。

少爺的朋友便也是主子,吃了主人家飯便罷,怎敢再用人家的桌子?

不多時,回信得了,秦放鶴拿起來吹了幾下,覺得到底簡薄了些,想了一回,起身取來炕頭上的小匣子,開啟卻是幾隻草編玩意兒。

上輩子他下基層扶貧時,有個縣就專做草編工藝品,後期都出口到國外了。

當時為了宣傳,領導們都或多或少動了動手,但秦放鶴是真的學會了。

孔姿清出身世家大族,據說乃是魯東孔氏後人,自然不缺奇珍異寶,當然,秦放鶴也送不起,索性便不獻醜。

倒是這些小玩意兒,可以送一送。

才十四五歲,還是個孩子嘛!

秦放鶴撿著最漂亮的挑了,一隻小青蛙,一對螞蚱,俱都是青草編的,連腳蹼和眼珠都特意用大小合適的草珠子穿上,圓潤可愛,活靈活現,瞧著很有幾分神氣。

當天下午,孔姿清就順利跟青蛙螞蚱對了眼。

良久,小少爺抿了抿嘴,好奇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青蛙腦袋。

“……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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