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自己的意識進入量子計算機內部的感覺,相當微妙。
弘湖是那種多夢體質,時常睡眠質量不佳,但這是他第一次在接近做夢的狀態下如此清醒。
他乘著資料流一路前行,漸漸恢復五感,眼前出現光亮,一道道和海藻相似的漩渦內部閃爍著電光,這裡是淺層意識!
弘湖像一注水流,被資料流引導著墜入其中一個漩渦,如果牛嶠洲的深層意識不願意接納他進入更深層次,弘湖就會在接觸到漩渦的瞬間被踢出去,這是許多志願者被卡住的一關。
然而出乎弘湖預料的是,漩渦望見了他,卻主動伸出一條涓流,將他輕柔地捲了進去。
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弘湖感到地板和靠著的牆都在抖動,微微睜開眼,看到的是一個個穿著軍裝的年輕小夥,他正在輕哼。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弘湖進入了深層世界。
牛嶠洲對他的印象竟深刻至此,弘湖不過是曾經把牛嶠洲壓在年級第二整整三年,又常在打架佔據上風而已,何至於十一年過去都對他念念不忘!
意識世界的主人應當是坐在他對面的王強了。
為了讓志願者及時認出意識世界的主人,弘湖看過所有病患的照片,以及已探索出來的的意識世界。
王強,01號病人,也是全所年齡最大的病人,因年齡的關係在前日被轉入二樓重症病房,弘湖曾見過從二樓衝下來跪地乾嘔的中年便是王強的小孫子,而在弘湖抵達這裡之前,還沒有人接觸到王強的意識世界。
年輕的王強濃眉大眼,與小孫子長得很像,有些抬頭紋,唱歌沒在調上,但是問題不大,吐詞十分清晰,一聽就知道唱得是什麼歌。
弘湖根據之前志願者留下的攻略,在進入深層意識後,不能做導致意識主人警覺的事情,最好儘可能融入這裡,即不能讓人知道他是外來者,要讓人以為他是本土npc,不然也會被踢出去。
他保持著沉默,就在此時,王強似是察覺到他的目光,竟主動和他搭話:“同志,您老家是哪的啊?”
旁邊的一個小年輕也笑起來:“班長和我都是開封的,我叫藍五,一二三四五的五,你呢?”
弘湖一怔,裝作靦腆回道:“我洛陽的.”
小年輕驚喜;“你也是河南人?真稀罕,這次好多新兵是四川的喲.”
王強也一喜,看他的目光透出幾分親近,他朝旁邊喊:“誒,羅聞,快來看,這又是一個小洛陽.”
隔壁正在整理醫療箱的軍醫立刻湊過來:“真的?是我老鄉捏?”
這節車皮裡統共就六個河南人,弘湖算第七個,並且已被前六個河南人包圍,他們都很年輕,最大的王強也不過23歲,一個個都管弘湖叫“小洛陽”,王強又問弘湖是不是第一次坐火車,激不激動。
弘湖:“不是第一次坐火車,不激動,還有點難受.”
這火車慢悠悠的,還很顛,老實說坐起來有點受罪。
看起來才二十出頭的羅聞說:“你這是暈車,火車馬上就到了,下車就好,你喝水試試.”
弘湖在羅聞的提示下,開啟自己的水壺,鋁製水壺沒有蓋子,拿木塞子懟著壺口,外邊用麻繩編了個壺套掛身上,喝起來並不方便。
水入口,弘湖有點不習慣,這是生水。
他低頭摩挲著自己身上的軍裝,細膩而真實的觸感顯示他進入的這個深層世界的主人求生意志強烈,大腦活性不差。
這很奇怪,因為根據第八研究所的情報,之前唯一一個探索出來的重症患者的意識世界已經如泡影一般,處處模糊扭曲,志願者從那出來後頭疼了許久。
王強都95歲了,也進了重症病房,可他的記憶構築的這個世界卻如此逼真,每個npc都鮮活得彷彿真人。
“誒,小洛陽,再給你介紹幾個人.”
藍五過來拍了拍弘湖,還伸出雙手在他雙肩卡卡了兩下,力度不小,但沒什麼惡意,卡著甚至有點舒服。
知道他暈車後,王強、藍五、羅聞這三個熱心腸的老鄉就時不時和弘湖說話,經過他們的八卦,弘湖知道了這節火車皮裝的是11連,共130人,他們從四川出來到了武漢,坐上了去河北邢臺的火車。
11連內啥籍貫的戰士都有,河南、山東、山西、河北,晉冀魯豫四個籍貫的戰士佔了三分之一,其他三分之二的新兵都是四川人,加上這會兒普通話還沒普及,大家說話都帶著不同的口音。
藍五還說羅聞升輩了,大家以後都叫他大名,小洛陽的稱號由弘湖接管。
弘湖裝作內向的樣子旁聽著,火車頭在此時發出悠長的一聲鳴叫,戰士們紛紛站起來。
王強興奮道:“到站了!準備下車!”
不知為何,前方竟有模模糊糊的歌舞歡呼聲傳來,弘湖一頓,從視窗處往外看,就看到一張張熱情的笑臉,竟都是來迎接戰士們的。
邢臺,華北戰略機動集結地。
為了在這個意識世界中走得更遠。
弘湖隨著隊伍下車,但他們沒有入城,而是去了郊區的營地換裝。
行李袋被塞得鼓鼓的,裡面有毛毯,棉衣,還有裝備,加起來幾十斤重,帽徽和胸章都換下,拿上毫米的莫辛納甘,這就繼續往北走吧,先去天津,接著是錦州、瀋陽、鳳城,以及最後的安東。
弘湖在換裝時倒了盆水看了一下,發覺自己面嫩了許多,原來29歲的人,因著娃娃臉也不顯老,但現在的他看起來卻只有十七八歲!和高三時差不多。
這批新兵也大多是十七八歲、二十出頭的年紀,一時間弘湖分不清自己是因為王強的潛意識,還是因為牛嶠洲對他的印象停留在高三。
弘湖只是慶幸換的是莫辛納甘,這種槍屬於步|槍類,作為50米步|槍三姿運動員,他摸索一下是可以用的。
潛入深層意識的守則之一就是不能讓這兒的主人發現他是外來者,所以要是讓王強發現已經設定上已經透過新兵訓練期的小兵弘湖不會用槍的話,他怕是要被王爺爺趕出這個意識世界。
接下來的路程彷彿按了加速鍵,在弘湖的意識裡僅僅過去了半天,他們就已經站在安東的土地上了,這顯然是王強的意識世界在加速,難怪李醫生說意識世界隨時在變幻,居然連時間都和外界不同。
安東,英雄的城市,在七十年以後,這裡改名叫了丹東,正是弘湖來之前所在的城市,然而比起七十年後的繁華整潔的城市,現在的安東卻破敗不堪,王強的記憶中,一切色彩都像被陽光渲染過,唯獨安東的色彩冷硬起來,他們走了一陣,便看到了一處殘垣斷壁。
而王強在看到這一切時,面上浮現了明顯的憤怒。
弘湖也很憤怒,他是和平年代長大的孩子,這輩子第一次看到自家國土被炸成這樣,真是踹死那些扔炸|彈的人的心思都有了。
“都是那些野心狼開飛機過來炸的.”
藍五恨恨地說,“他們可壞了,我們的橋、鐵路、老鄉們的房子全被炸壞了.”
王強目光堅定:“會好起來的,他們不會一直在我們的領土上來去自如.”
弘湖聽著,心裡回想這段歷史,戰爭才開始的時候,美國飛機不僅轟炸新義州,還會越過邊境來轟炸中國的安東,帶來了巨大的傷亡。
直到後來,一支由米格15飛機組成的飛行大隊升空,多次和野心狼的f86在空中殊死搏鬥,才在鴨綠江南岸開闢出一條不用擔心走著走著就被天上落下的彈藥炸|死的“米格走廊”。
然而米格走廊的建立是51年9月,在那之前,還只是雛鳥的空軍還處於訓練期,其中許多人的飛行時間連20個小時都不到,現在則是51年3月,制空權還完全把控在敵人手中。
以敵人那世界聞名的囂張性子,他們的飛機完全是貼地飛行,見什麼炸什麼。
弘湖在心中警醒自己,一旦在意識世界中死去的話,他依然會被踢回現實世界,而且會半年無法進來,接下來要小心謹慎了。
然後到了晚上,弘湖就得知他們這個班是炊事班,而王強是炊事班長。
弘湖跟著王強到了營地,先被分了好幾盆的茄子幹,洗和切碎,搭配酸菜能做很多好菜,藍五在旁邊剁肉剁得哐哐響,王強掌廚,也就一個班的人,做了能讓一個連的人吃飽的茄子乾燒肉沫。
跟著他們,弘湖還學會了如何挖洞做無煙灶,說是跨江以後用得上。
如今大家能用的調味料也不豐富,只有油鹽醬醋,但王強手藝不錯,飯菜燒得很香,揉出來的饅頭更是筋道十足,帶著濃烈的麥香。
除了這個,配給裡還有豬肝粒,這也是要給戰士們吃的,主要是防止夜盲症。
吃飯的時候,炊事班要先給大家打飯,之後再吃,他們實在,打飯時別說手抖了,勺子裡的菜都堆起來了,到最後剩給自己的不多。
但是等到吃飯的時候,王強朝弘湖招手:“小洛陽,你來.”
弘湖過去,也被塞了個菜堆起來的飯碗。
“這、這、班長.”
弘湖很不好意思,“我不用吃這麼多的.”
“小鬼都在長個子滴嘛,快去吃,不然咋長高麼.”
王強拿起個饅頭往嘴裡塞,露出滿意的神情,“當兵就這點好咯,飯可以吃得飽,不過也不對,我哥以前被抓壯丁,好不容易逃回來,說那時候天天捱餓.”
弘湖捧著碗,心中一時有些酸澀,在物資匱乏的年代,這種把帶肉沫的菜使勁往新兵碗裡堆的事有多難得,即使是出生和平年代的弘湖也能明白。
他緩了一下,趁著周圍沒其他人,試探著問王強:“班長,您有什麼特別想要完成的願望不?”
根據李醫生的說法,病人們都被困在自己的意識構造的深層世界裡,而志願者要做的就是把他們帶回淺層世界,讓他們的意識重回人間,可是又沒有透過技術將他們強行帶離的方式,那麼唯一的辦法,就是讓他們自己放下這個世界離開了。
之前在異形世界裡撐得最久的、照片糊了馬賽克的警官就曾試圖表明自己的身份,帶意識世界的主人離開,結果卻引起整個世界的怪物暴動,失去了控制,甚至開始攻擊意識世界的主人。
也就是說硬來不成,弘湖就選擇婉轉一點,看看能不能幫王爺爺達成執念後離開這裡了。
而王強大咧咧道:“我希望全世界的無產階級兄弟姐妹們都過上不被壞蛋壓迫的好日子,你能辦到嗎?”
弘湖:“……那一天肯定會到來的,我只能說,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
王強:“你這小鬼說話還怪有文化嘞,得,你只要好好做飯,好好打仗就行,喏,看到外面的橫幅不?把那些話背熟,我們明天可就要過江了,過去以後可不能做冒犯朝鮮同志的事.”
弘湖往窗外一看,就看到橫幅上寫著【尊重朝鮮人民的風俗習慣】。
他嘆息:“班長您放心,尊重他人風俗習慣這點素質和覺悟,我肯定是有的.”
王強哈哈一笑:“那就中咯.”
安東市的鴨綠江大橋在去年被炸斷,他們無法從那邊通行,11連跟隨大部隊奔赴鴨綠江上游,趁著夜色悄悄搭了個浮橋,過去了。
弘湖背口大鍋,帶著幾十斤裝備,好不容易過河,進入對面的崇山峻嶺,就是連夜的急行軍,地面還坑坑窪窪,到處都是彈|坑,一走一崴腳,完全是在長距離障礙慢跑。
就在此時,遠方傳來三聲槍|響。
藍五一把拽住弘湖就往旁邊草叢裡滾:“有飛機來了!小洛陽,快隱蔽!”
因為這會兒的飛機還沒發展到後世超音速的地步,人類肉眼還能發現,所以專門設立了防空哨,看到了飛機就開|槍警示。
弘湖仰著頭,用自己作為射擊專案全國冠軍、世錦賽亞軍的眼睛掃著上空,可除了擋住月亮的雲朵外什麼也沒看見,而且很快就因為突然響起的轟鳴聲低頭揉耳朵。
他感到不可思議:“天這麼黑,防空哨怎麼看見的呀?”
藍五嘿了一聲:“到了晚上肯定看不見了,但是能聽啊.”
弘湖:“聽?”
藍五耳朵動了動,點頭說:“我也看不見,但是我知道那炮|彈距離我們三百米,沒事,不怕.”
王強笑道:“新兵怕大炮,老兵怕機|槍,你藍五終於也成老兵了.”
弘湖抬起頭,再次打量夜空,這次,他終於看清了,那架飛機真的在距離他們三百米左右的夜空,飛得很低。
“厲害.”
弘湖喃喃,這些老兵的聽力的感知範圍竟是比他的視力還強,難怪他們說老兵不怕炮,因為他們已經能判斷炮的落點了,不愧是人類輕步兵巔峰,太強了。
與此同時,第八研究所一樓的2號病房中,李醫生焦急地看著監護儀器,又看著計時錶,在三分鐘過去後,他舒了口氣。
“一般除了感情很好的父母那樣親密級高的志願者,其他志願者進入淺層意識時都要接受考驗,意識世界裡30分鐘,外界3分鐘,最多這個時間,小弘還沒醒,看來是進入深層意識了.”
“真的進去了啊,牛嶠洲這小子嘖嘖嘖.”
楊科的神情複雜起來,他嘖嘖感嘆著,“也不知道到底考驗了小弘多少,我之前進去的時候,可是被他惡作劇一樣問得暗戀的女孩子是誰都交代了,見到小弘也不要客氣噻,千萬莫害羞,多問點問題,不然白惦記這麼多年.”
李醫生禮貌微笑。
若是弘湖還醒著定然會驚訝,原來昨天開車和李醫生一起來接他的楊科就是那位探索了異形世界的、牛嶠洲的同事。
時間不知不覺走到了凌晨1:00,弘湖還沒有清醒。
李醫生開始搖人:“70分鐘了,腦電波顯示他依然在深層世界裡,楊科,他破你記錄了!”
楊科上次在深層世界裡待了一個月,出來以後57分鐘,結合其他人的經驗,第八研究所判斷深層世界的一個月,約等於現實的一小時。
“這小子,嘿,不愧是國家隊裡的運動員,還真有不同尋常之處哈?”
楊科也激動起來,他小聲對依然沉睡著的弘湖說,“加油啊,小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