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73259號小行星在劇烈的爆炸中化為宇宙微粒之前,大廳裡至少還有一百人以為任重只是在開玩笑。

源星有很多個建立在行星、太空與小行星上的小型聚居點。

距離源星最遠的,條件最艱苦的聚居點正在73259號小行星上。

73259號的長度為八十七公里,不是球形,而是呈長條結構。

這個聚居點的存在意義並非是挖礦,也不負責生產資源。

在這裡生活著的近萬人的任務是擔當星系外圍的觀察者,與另外數百個位於不同區域的小行星聚居點一起組成了源星星系最外層的“眼睛”,以防備著可能出現的外太空敵人。

他們得負責維護裝置,更換故障零件,並且還得時不時用小型飛船往外飛,以修復在更遠的軌道上漂浮著的太空探測望遠鏡。

儘管一千年來源星從未遭受到過外來攻擊,但在73259號等小行星上的觀察站聚居點卻從未空置過。

由於條件有限,物資運輸成本較高,這裡並未建立大型太空站,導致這邊的人生活區十分狹窄,活動區域極為有限,除了上網之外,幾乎沒有任何人生樂趣可言。

幾乎沒有人能在這裡堅持超過五年,尤其在“斷網”之後,只能用無線電通訊,更不便捷,這邊的生活條件變得更加困苦。

為了保證工作效率,協會也一直維持平均五年便輪換一次。

更不巧的是,由於責任重大,不被信任的荒人連來這裡受苦的資格都沒有。

這是公民的事。

在源星的公民階層裡,卻也流傳著這樣一句話。

“你要麼變成一個廢人,要麼千萬別吊車尾,否則你就得去73259號上數星星.”

低等公民家長們常常用這句話來對子女進行勸學或是勸退,以至於小小的73259號小行星觀察站享有著與它的規模完全不對等的名氣。

但現在,伴隨著一輪劇烈的爆炸,它消失了。

與它相距僅一千萬公里的尋跡者號上的人們在三十餘秒後看到了來自大型光學望遠鏡的特寫。

一些曾經自詡瞭解任重的人皆鴉雀無聲。

就連馬瀟凌都捂住了自己的嘴,無語凝噎。

在她的認知裡,任重從來不會殺死無辜者。

任重也曾信誓旦旦地告訴過她,死在他手中的每一個人都有其取死之道。

但現在,任重把自己曾經說過的話狠狠吞進了肚子裡。

那上面有一萬個人,都蒸發了。

既然任重能眼皮都不眨一下地殺死一萬人,自然也能殺掉另外的一百八十億人。

人一旦舉起了屠刀,變成了非人,殺一萬人和殺一萬億人其實也沒什麼本質區別,反正都是屠夫。

在場的所有人裡,只有任重知道真相。

在孫艾剛剛復甦時,便有一艘完全由孫艾控制的空載運輸船抵達了73259號。

與此同時,一直停靠在這裡的另一艘運輸艦啟航,將已經在這裡工作了四年半的近萬人送回了1717號前沿運輸艦上。

這一萬人被灌輸了一個認知,他們只是提前完成了輪班。

他們的工作將會由另外一萬人接替,並且接班人已經抵達了觀察站。

他們甚至能透過恢復的“網”與接班人溝通交流,交接工作。

他們也看到了接班人的人員名單。

當然,這一萬人其實不存在,因為列在這份名單上的人尚且生活在星火鎮。

他們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被送去了73259號小行星。

知道真相的任重並不想給自己正名,只隨手一揮,再說道:“‘網’已經完成了清掃工作,這是‘網’根據建立在各個地區的光學望遠鏡和攝像頭捕捉到的資訊重新合成的投影畫面。

在我們離開後,這些相關設施都會自毀。

你們可以自行觀看,散會.”

說完後,任重自行起身,踩上王座側後方的傳送帶,迅速消失在遠處。

在任重離開後,大廳裡先是短暫沉默。

所有人都留意著那個漸漸沒入黑暗的背影,那股無形的壓迫感並未隨著他的離開而消失。

隨後,也不知是誰先發出一聲尖叫,“天吶!你們看源星!”

眾人這才反應過來,紛紛仰頭看去。

屬於舊有勢力那一派人倒是沒什麼表情。

畢竟,在他們眼中這本來就是荒人和低等公民的宿命,合情合理。

死在劇烈的大爆炸中總比被一個一個地收割腦子更幸福,起碼無痛無恐懼。

也就是時間太緊迫,必須得馬上走,不然這些舊勢力首腦們覺得任重這子爵怕是會選擇收割了所有人腦再走。

雖然源星殖民地早已超額完成人腦種植任務,但現在星艦幼體死傷殆盡,損失可謂慘重。

那畢竟是一百八十億個人腦呢,在帝國屬於硬通貨,硬資產,多多少少也能補償星艦幼體的空缺。

來自任氏集團的高層人員卻是另一幅表情。

他們的瞳孔驟然放大,大張著嘴。

因為過於震驚,眾人的鼻孔也在無意識間放大,身體開始向後不由自主地傾斜。

在眾人眼中,此時原本蔚藍的源星已然變成了一個碩大的火球。

一朵又一朵蘑菇雲正在沖天而起,將屬於源星的大氣狠狠衝開,將空氣甩脫出來。

一道巨大的光束從斜刺裡殺來,如同一柄飛刀狠狠地刺入了源星,衝開了源星表面的雲層,激盪起水波般的漣漪,向著四面八方擴散。

部分人的目光順著這光束移向遠處,正看見那個又在進行二次充能的星系級主炮。

目光再又拉遠,源金星、火星的上空同樣亮起代表著毀滅與死亡的輝光。

源木星、土星、天王星、海王星這四大氣體行星也彷彿被戴上了烈焰花圈。

源木星與源火星軌道之間,源海王星公轉軌道之外的兩個內外小行星帶上,也有星星點點的火斑亮起。

只有曾經的源水星,也就是如今的“網”的本體倖免於難,早已脫離了黃道面,上升到高位,又在全功率運轉的數百艘運輸艦的拉拽以及自帶的推進引擎協助之下向著艦隊大部隊追來。

大廳前方傳來噗通一聲,驟然響起嚎啕大哭,然後是歇斯底里的咆哮。

“完了,全完了!全都完了啊!陳菡語、文磊、於燼……全完了啊!為什麼,這是為什麼!這他媽的到底是為什麼?老闆你為什麼要這樣!大家這麼信任你,你明明說過……我不理解!我不理解!”

匍匐在地上的歐又寧狠狠捶打著地板,對著前方的黑暗聲嘶力竭地質問著。

歐又寧身旁,鄭甜雙拳緊握,滿臉慘白,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如果是以前的鄭甜,大約也會像歐又寧一樣倒在地上撒潑打滾,痛哭流涕。

可如今她也知道自己的身份是艦隊裡的第二軍事指揮,那就必須撐得住氣。

無論心裡再多疑惑,再多悲傷與不解,都必須死死撐住。

鄭甜的眼前似有些發黑,那藏在王座背後的黑暗彷彿化作洪水洶湧而來,讓她搖搖欲墜。

她乾脆狠狠咬住了自己的舌頭,利用劇痛來刺激大腦,又把雙腿死死釘在地上,支撐著自己不要倒下。

更前方,馬瀟凌也軟綿綿地坐到地上,喃喃自語,“我錯了。

我真錯了.”

她是戰場上悍不畏死的戰士,也幾乎無所不能。

她殺起人來眼都不眨,這些年來死在由她一手組建的道德委員手下的人會也有數億。

雖然馬瀟凌從來都問心無愧,但偶爾時心中卻也有些低落,質問自己是不是殺人太多,也曾問任重要過安慰。

任重告訴她,只要殺的都是該死之人,就無愧於心。

你是法律的執掌者,你是仲裁者,你只是代法律行事,你不是劊子手,真正殺死那些人的,是他們自己。

馬瀟凌信了,也就這麼走出了陰影。

但現在,她卻瀕臨崩潰。

她想起了於承德。

臨走時,她曾勸過這位曾曾……外祖父,想讓這位失而復得的血親先祖一同登艦。

但於承德這樣說:“瀟凌啊,你父親已經去世。

曾外祖我也只有你一個血親,其他的家人早已埋骨在這裡。

他們在哪,哪裡就是我的家。

我也年事已高,不想離家太遠。

帝國的事情,就交給你們年輕人就好。

瀟凌你也知道我訓練人有一手,說不得將來你們在帝國還會有需要我們幫襯的地方,我倒不如留在源星上,萬一又在這一百八十億人裡多撈到幾個像你和任重這樣的戰鬥天才呢?更何況,你們都走了,這裡總要有高手坐鎮,我自然當仁不讓。

你們放心去吧.”

馬瀟凌尋思這話有理,再想著反正現在任重也接管了“網”,即便走了也能遠端通訊,倒也沒再勸。

誰能想,此一別竟是天人永隔。

她更想不到竟是任重親手殺死了她的最後一個血親。

“清濛姐,你去問問他,他到底在幹嘛?”

馬瀟凌咬著牙仰起頭來,看向身旁穿著一身紅裙的鞠清濛,探手扯了扯鞠清濛的裙襬。

鞠清濛低下頭來看著她,卻也已是淚如雨下,雙目通紅。

鞠清濛在任氏集團主持政務許久,離開之前也曾將自己組建的親信班底召集起來,逐個問詢。

有人想跟著走,有人又自覺能力有限,跨越幾十年的光陰去到波詭雲譎的帝國只怕也沒什麼用武之地,倒不如留在源星為任總打理好大本營的事務。

反正以後的源星再也不是商業協會執掌權柄時那麼黑暗,某種意義上已成夢想中的烏托邦。

的確有不少人憧憬嚮往著即將到來的安穩生活。

所以當時鞠清濛的手下團隊只走了一半,又留了一半。

到得此時,鞠清濛卻也在悔恨為什麼不強硬一點逼著所有人都跟著離開。

她剛才也曾想過質疑任重究竟在想什麼,可一直以來,她總是那般體貼,對任重也總是盲目信任,從不去懷疑任重的任何一個決定,總覺得任重的一舉一動背後都必有深意。

直到現在,她親眼見證著任重親手摧毀他自己辛辛苦苦一手締造的事業,改造的源星文明。

這一切都只在一瞬間,就連挽回都來不及。

儘管她心中已然在滴血,但情感深處卻還是有些不敢相信。

那群屬於舊勢力的高位者紛紛轉過頭注視著這群任重曾經的親信。

部分人的嘴角稍微划起一抹弧度,似要露出譏誚的神情,但卻又立刻警惕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每個人都知道,任重待人多多少少還是有些親疏。

任重會因為與休伊特·奧古斯都曾經的矛盾而幾乎屠盡奧古斯都家族,但現在卻對在大廳裡尖叫咆哮的歐又寧視而不見。

他肯定正在看著,但那人還活著,說明這些親信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同,不能惹事。

不約而同地,那群與任重關係不甚親近的舊勢力中人陸續悄然退場,只留下來自任氏集團裡的眾人。

但他們終究沒能得到絲毫答覆。

最後,蕭星月與花月嵐走到渾身癱軟的馬瀟凌身邊,一左一右將她扶起。

蕭星月又與旁邊的鞠清濛輕聲說道:“也許……他真的不會錯吧。

我們除了相信他的決策,還能做什麼呢?清濛姐,我們走吧.”

鞠清濛沉默良久後,輕輕地嗯了一聲,“我想,就算是他自己做的決定,他現在其實也未必好受。

唉,走吧.”

鞠清濛一揮手,便帶著眾人也陸續離開了這大廳。

藏在大廳後方的休息間裡的任重仰頭靠在牆上,眼睛一直緊緊地盯著眼前的投影。

投影中正是大廳裡的場景。

他雙手插兜,目光渙散,臉上絲毫沒有勝利者的喜悅,更沒有獨裁者的冷漠,只有無盡的蕭瑟與落寞。

“唉,叔叔,我說你這是何苦來由.”

孫艾的聲音直接從音響系統裡響起。

任重聳聳肩。

“按照老冰棒們最後的資訊,另外三方勢力會知道我們的大遷徙艦隊已經整備完畢。

他們也知道機械帝國一貫的行事原則,那麼他們自然會預設為我們已經提前完成了對源星殖民地的清掃工作。

他們的目光不會放到註定只有廢棄遺址和被壓榨乾淨的廢土星球的源星星系裡。

他們甚至連看都不會來看,只會將注意力聚焦到艦隊身上。

或許心靈魔裔已經開始提前派遣巡遊者準備來接應這個流落在外的強大野生同族,但也不會來源星.”

“至於帝國,我們接下來將會和帝國恢復聯絡,我們必須讓帝國認為我這個繼任的土著管理員也很好地完成了工作。

通常情況下,帝國不會派人來查探,因為無此必要。

只有極小極小的機率,在將來的某一天,某個帝國的巡邏偵察艦亦或是三大勢力的巡遊者會來到這個地方,導致一切敗露,那我也只能自認倒黴.”

“總之,由你製作的模擬影片能以假亂真,能瞞住所有人。

我做到了我該做的一切,我也問心無愧。

這就夠了.”

孫艾:“但你失去了很多人的忠誠.”

任重:“除開生死無大事。

再狂熱的忠誠,也不如一百八十億人的性命更重要。

行了,接下來,等你的本體和星系級主炮追趕上艦隊之後,你就透過星火鎮地下基地裡的偽網分身向留在源星裡的所有人公佈真相.”

孫艾:“什麼真相?哪一重?”

任重:“告訴他們,我為了他們撒了一個怎樣的謊言.”

“告訴他們尋跡者殖民地的本質。

告訴他們真正的千年歷史。

告訴他們大遷徙計劃的真相。

告訴他們人類和墟獸被雙重養殖、壽命壓榨、腦算力竊取等等一切事情的真相.”

“你就說,源星只是一個殖民生產基地,負責生產墟獸、金屬、虛擬貨幣、大腦、人體和能源。

源星上的人類歷史沒有億萬年,也沒有一萬年,只有一千年。

源星的歷史短暫且悲哀。

你們所看到的歷史都是虛偽。

你們的先祖來自冷凍胚胎,你們的定位只是工具。

從出生起,就註定了是工具,是商品。

你們不能反抗這命運,也本該全部死去,成為庫存的大腦.”

“來自帝國的九個管理員從未真正打算在源星上建立文明,所以才會有個人轉賬的重稅,才會有知識壓制,軍事力量壓制。

明明如此強大的人類才會與墟獸互相拉扯,永無休止。

因為,你們與墟獸一樣,都是牲畜。

而我任重改變了這局面。

我還將會改變更多。

現在,我聽到了更遙遠的地方的哭聲,這哭聲響徹天空,充斥著宇宙。

我的征程不會停止,我要去拯救與改變更多東西.”

“我在遠方的戰鬥,也與你們息息相關。

但源星並不是烏托邦,由我締造的秩序依然是無根浮萍,隨時可能被毀滅。

目前,決定你們的命運的,依然是運氣。

無論是機械帝國,還是昇華者、朝聖者、心靈魔裔,但凡是這四方中的任何一方發現了源星上依然有活著的人,依然有文明的存在,都會讓你們被摧枯拉朽地毀滅.”

“我公開了全部的知識,給你們留下了內燃機與可控核聚變,留下了矽晶片技術,留下了足夠多的資源……我對你們只有一個期許,希望你們記住,你們是不被允許宇宙繼續存在的族群,那麼你們就要想盡一切辦法只爭朝夕,在潛伏中變得更強大,強大到將來的某一天,無論是哪一方勢力,都必須允許你們繼續存在.”

“接下來,不要苟且偷生,不要自相殘殺,不要虛度光陰,要團結起來,綻放出你們全部的才能,去推動科學的進步,推動戰爭潛力的前進,推動一切你們能推動的一切!你們中的每一個人,都已經死過一次,你們必須要一直不斷地奮鬥,直到找到真正的出路.”

“因為,在這宇宙中,你們舉世皆敵!不前進,就滅亡!”

“我希望有一天,你們能堂堂正正地站出來,並在這宇宙中發出這樣的聲音,大聲地對所有人說。

我們都是螻蟻,但螻蟻也有生存的權利。

別人不給,我們就自己拿.”

“當然,我也會在帝國繼續我的事業。

我也希望將來某一天,我還能再回來,又或者得到來自你們的幫助與支援.”

“我是任重,我的話說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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