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明鎬的和稀泥,王安石終究是忍不住怒道:“若是連棄城而逃的貪官汙吏都不懲罰,以後大家都群起效仿該當如何?

如今是儂智高之患也就罷了,以後若是西夏與遼國犯邊,若是邊關守官也依此施為,是不是也要姑息?”

王安石這話含憤而出,直指事情的核心,這話一出,眾人頓時有些色變。

章衡不由得為王安石點贊。

儂智高鬧得再兇,在場的人也只覺得是疥蘚之患,可若是西北邊有事,那可真是傾國之禍,這宋夏戰爭過去也沒有幾年,就仿若在眼前一般,給宋朝造成的傷害至今還隱隱作痛呢,若是守土之官不戮力守土,屆時西北蠻族長驅直入……

韓琦皺起了眉頭:“這如何可以同日而語?

西北乃是國朝花了大力氣構建而成的堡壘,夏人遼人想要來打我們也不是沒有還手之力,不像廣南那邊常年沒有戰事,因此防禦廢弛,面對賊匪難以抵擋。

官員見到事不可為,先行退避也沒有什麼不對的。

而且,後來各個城池的百姓也沒有被屠戮嘛,這根本就不是一回事,西北官員遇到遼夏入侵,自然會以身守國,所以,王御史這種擔心是沒有必要的。”

韓琦與趙禎拱了拱手道:“陛下,臣認為,要討論這些官員的處置,還不如討論如何處置儂智高呢,儂智高肆虐十幾州,如今卻是安然無恙,而被侵害的官民卻要被治罪,這不是貽笑大方麼?”

韓琦看了一下章衡。

廣南東西路是章衡主管的事情,韓琦這是直接將火燒到章衡的頭上來了。

章衡抬起眼簾,眼神裡戰鬥慾望高漲:終於來了麼!

章衡在趙禎那裡打好了前站,但儂智高這事情沒有那麼容易過去的,尤其是章衡想要追責逃官的時候。

丁度糾結逃官造謠的目的便是要讓章衡的追責變成不義,你不是要包庇儂智高麼,你不是說儂智高是國內之事麼,那就無所謂逃不逃了不是,你若非要說我們是逃官,那儂智高便是外患,那你就是要打自己臉不是?

眾人一起看向章衡,章衡微微一笑,然後站出來與趙禎拱了拱手,然後轉身面向眾人道:“承諸位信任,某之前親往廣南東西路處理儂智高之事,如今事情已經暫時告一段落,也該與諸公彙報一下這個事情……”

說到這裡,章衡的臉色變得沉重起來。

“……兩廣之亂,看似儂智高造成,實則根源在於交趾。

儂智高所在之儂氏,乃是廣源州四大姓之一,四大姓在廣源州生生不息,這四大姓也是一直奉中原王朝為主,但存在一個問題。

雖則名義上廣源州乃是大宋州屬,但卻因為大宋沒有重視,沒有在廣源州部署兵力鎮守,所以實際上卻是大部分地區被交趾所侵襲,廣源州的百姓被交趾所奴役。

儂智高不甘心被敵國奴役,因此舉兵反抗敵國,但因為力小不能敵,因此不斷向廣南西路的官員求援,但不僅沒有被重視,反而被忽悠了一次又一次,具體情況如何,材料已經提交給到了政事堂、樞密院、御史臺,諸公或者有看到,或者沒有看到的可以回去問一問,事實真相一看便知。”

章衡頓了頓道:“某說這些不是為儂智高開脫,也不是為了給逃官們定罪來說這些事情,實際上這些都是次要的,儂智高或死或活並不重要,逃官們就算不以逃官論罪,就他們貪腐以權謀私等罪名,丟官去職都是輕的,根本無須以逃官論罪便足以讓他們流放三千里。”

韓琦哼了一聲道:“那什麼才重要!”

章衡微微嘆了一口氣:“大宋安危最重要。”

眾人頓時側目。

龐籍皺了皺眉頭道:“居正,你詳細說說。”

章衡點頭道:“此去兩廣,章某所得甚多,今日便與諸公分享一下。

某想先請教一下諸公,在你們的印象中,兩廣是什麼樣的?”

明鎬道:“無非便是瘴氣滿地,民不過幾十萬的窮山惡水流放之地罷了,大宋為什麼不管廣源州,還不是因為這地方與朝廷來說無關緊要罷了。”

章衡聞言一笑:“明公這麼說,想必諸公也是這麼認為的吧?”

其餘人看了看,俱都點點頭。

龐籍道:“廣州這幾年發展得很不錯,賦稅也是節節攀升,的確是值得重視的,但兩廣還是得分開討論吧,廣南東路比廣南西路好得太多了,不可相提並論。”

章衡點頭道:“龐公說的是,不過,在我看來,兩廣乃是一體。

廣南東路的發展潛力大家應該都看到了,之前災民南下,基本上都被安置在廣南東路,因此廣南東路的經濟騰飛,但經濟騰飛乃是需要和平的發展環境的,廣南西路平安,廣南東路才能夠安心發展,這是一個基本的前提。

而廣南西路要平安,廣源州必須穩定,這就是我要保下儂智高的原故。”

說到這裡,韓琦想要說話,卻被章衡擺手制止:“韓公先聽我說完吧。”

章衡面向眾人朗聲道:“大宋立國百年,至今仍未恢復漢唐版圖,西北被党項竊取,北方被遼人竊取,中原屏障之燕雲一十六州至今沒能夠拿在手上,以至於邊境不穩,汴京便一夕三驚,如今情況,已經是將近百年了,我們這一代人不解決,難道還要繼續留下給下一代人解決麼?”

章衡搖頭嘆息道:“不能!所以,我們必須想辦法解決這種境地!”

章衡斷然道。

眾人面面相覷。

一直都沒有說話的陳執中忽然道:“大宋朝剛剛承平,民生已然凋敝,章樞密便不要說這種話了吧。”

章衡看了一下陳執中,笑了笑道:“陳相也不妨聽我說完。”

李兌暗中倒吸了一口涼氣:好傢伙,懟了樞密使,現在將宰相也給懟了。

章衡卻是不管他人怎麼想的,而是繼續道:“想收回故土,需得自身打鐵硬,章某不懂兵,但懂得如何發展經濟,這一點大家都沒有異議吧?”

趙禎點頭道:“居正的確是理財行家,朝廷近些年能夠有所餘裕,章卿得佔大部分的功勞。”

章衡趕緊向趙禎行禮:“謝陛下誇獎。”

章衡繼續道:“我給大家分析一下大宋的經濟,便明白兩廣對於大宋意味著什麼。

大宋北方五路,秦鳳路、永興軍路、河東路、河北東西路為了應對西夏與遼國的威脅,基本上是軍管化了,所得之賦稅糧食也盡皆供應駐軍了,因為如此,基本上是失去了經濟發展的潛力了。

往南的汴京周邊倒是大宋的經濟中心之一,但發展多年,基本上也算是到了頂峰了。

再往南看,江南幾路倒是經濟發展迅速,頗有方興未艾的意思,也是大宋賦稅的核心區域,但一直都是大宋的賦稅支柱,一時間想要再爆發卻是有些困難了。

所以,大宋想要在短時間讓經濟上一個新的臺階,更大的希望在於江南以南,也就是福建路、荊湘地區以及……兩廣!

這幾年廣南東路賦稅的爆發大家也都看到了,但這僅僅是個開始,未來的廣南東路,將會成為大宋最南端另一個經濟重心,甚至會超過江南以及汴京。

而章某判斷,這裡將會是大宋朝復興之地,這裡的繁榮會讓大宋重現漢唐威勢成為可能。

章某不懂軍事,但陛下以及諸公都懂軍事,有一個媲美江南的賦稅重地提供的賦稅,可以打造多少精銳軍隊,屆時大宋還怕沒有辦法收復燕雲嗎?”

眾人面面相覷。

龐籍咳了一聲,眾人看向他。

龐籍面露無奈道:“可能光有錢不行。”

眾人齊齊微微點頭。

章衡:“……”

垃圾啊!真是垃圾!

章衡心裡罵道,不過對於大宋朝這些君臣,他也是真服氣了。

章衡無語了一會,然後道:“好吧,那也不說太遠,就說,一個可以媲美江南的經濟重鎮,值不值得我們好好經營?”

趙禎趕緊道:“那是自然,就算比不了江南,那也是大宋疆域,也是得好好管顧的,章卿,你繼續說。”

章衡點點頭道:“一個堪比江南的賦稅重地,怎麼重視都不為過。

儂智高的事情給我們提了個醒,廣南東路想要和平,廣南西路至關重要的,廣南西路穩則廣南東路太平,而廣南西路要太平,則廣源州不能亂。

儂智高雖然是此次亂兩廣的關鍵人物,可若是不管廣源州,就算沒有儂智高,也會有黃志高,李志高。

章某此次要保下儂智高,就是為了治理廣源州所準備。”

龐籍若有所思道:“你的意思是要藉助廣源州四大姓的力量對抗交趾?”

章衡拊掌笑道:“不愧是龐公,一下子便看破小子的圖謀了。

沒錯,小子的意思便是如此,廣源州四大姓在這裡繁衍生息百年,早就根深蒂固,若是能夠團結四大姓,加上朝廷的支援,必然能夠抵禦交趾的侵襲,廣源州穩了,那麼大宋南方將沒有邊患,便可以專心經營西北了。”

章衡頓了頓不甚在意道:“至於這些逃官什麼的,他們拋棄百姓城池,死不足惜,該治罪治罪,該殺頭殺頭,該流放流放,大宋朝不需要這些軟骨頭。”

眾人相互看了看,都有些懵。

章衡心中暗自偷笑。

如果糾結於儂智高以及犯官的事情,最後討論來討論去的,估計又是一番糾纏不清,但若是用大戰略來吸引注意力,為了服務大戰略,那麼儂智高的處置以及犯官們的處置便會變得容易選擇起來。

儂智高有沒有罪?

當然是有的,但為了拉攏四大姓,那麼從寬處理是必然的,畢竟以後還要用嘛。

犯官們有沒有可以赦免的理由,當然也有,但在朝廷上下重視廣源州的情況下,那麼之前忽視廣源州的罪責便需要有人來承擔了。

至於誰最適合來為這次兩廣之亂承擔責任,除了這些逃官,還有其他的人麼?

嗯,高矮胖瘦正合適,就是你們了!

韓琦的眼睛眯了眯點頭道:“陛下,臣認同章居正的策略。”

“嗯?”

眾人有些訝異看向韓琦。

大家都知道今天的擂臺其實就是為韓琦與章衡所擺的,韓琦要護住丁度等人,章衡要護住儂智高這些都是表面,本質上是韓琦想要藉助儂智高之事除掉章衡,章衡則是在反擊韓琦,但現在韓琦卻是直接同意了章衡的提法……這韓琦到底想幹什麼!

卻聽韓琦道:“陛下,臣提議讓章樞密去兩廣執行此事,這個策略是章樞密提出,那麼讓他去執行最好不過。”

眾人頓時恍然。

這是要將章衡趕出中樞啊!

嘖!果然是韓琦啊。

廣源州這樣的事情不是一時半會就能夠搞定的,這一去短則一兩年,長則三四年,若是因此發生摩擦,那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回來了,如此一來,韓琦就相當於將政敵趕出中樞了。

趙禎聞言有些開心,他擔心的便是韓琦反對此事,現在韓琦既然已經認可,那麼儂智高、兩廣之事都算是平了,至於犯官的處置,等章衡去了兩廣,到時候慢慢解決就是了。

他正想答應下來,卻聽章衡道:“韓樞密信任章某,章某十分感激,但此行章某卻不太適合。”

韓琦呵呵一笑:“有什麼不適合的,你現在還掛著兩廣宣撫使的差遣呢,儂智高又是你保下來的,他對你十分感激,四大姓也服儂氏,這不是最好不過麼?”

章衡搖頭道:“此次平兩廣,章某甚是殺了不少四大姓的子弟,他們對某恐怕是恨之入骨,某去了恐怕會事倍功半,不過,臣倒是有個人選,便是臣那岳丈曾公,他文韜武略,手段又是剛柔並濟,肯定比章某處理得更好。”

趙禎微微眯了眯眼睛。

你小子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韓琦斷然道:“不可!曾明仲年紀大了,怎麼可以去兩廣那地方,稍微不慎在路上就要出現不測,而且明仲就任地方也久了,該回來中樞委以重任了。”

趙禎猛然看向章衡。

原來你打這主意呢!(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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