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回到庵裡時已到了晌午，少女楊煙在這個普普通通的上午失去了她的“影子”。
她失魂落魄地回來，發現母親還在師太的佛堂待著，兩人不知在說些什麼。
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了，但來來往往路過的小尼姑沒有一個叫她去齋堂用飯。
她百無聊賴，開始尋找剛調戲過她的小廝木頭，卻到處找也找不到，木頭似乎是怕被責罰，竟跑了。
“氣死人了！氣死人了！”楊煙只覺滿身的火氣無處宣洩，轉念一想這小廝的賣身契還在自已家，跑又能跑到哪裡去？早晚能給她逮到，絕對要擰掉他的耳朵。
只是該如何跟母親交代，出來一趟跑了個“影子”不說，還跑了個下人？
楊煙越想心越亂，恨不得自已也跑了，躲個乾乾淨淨。
母親終於從佛堂出來，才領著楊煙去齋堂吃麵。面是香油炒素的細面，香得楊煙恨不得把碗底都舔掉。
吃著吃著她又開始懷疑逢年過節自已上供給彌勒佛的燈油興許都被尼姑吃了，再想想那些小尼姑頓覺她們都油頭油腦的。
月白師太就坐在對面一直笑眯眯地看著她吃，邊看邊點頭還不停地對母親稱讚楊煙面相周正很有佛緣。
楊煙一邊吸溜麵條一邊想，要是知道自已每天闖多少禍，沒準能給師太直接氣到佛祖跟前報到。
“讓女娃來庵裡住些日子，家裡也能清淨清淨，她拜師父後一直還沒過來修行過。”母親突然說。
什麼？楊煙一下子懵掉了。敢情她們一上午在商量著把自已給送過來當尼姑，她難不成也要剃個光頭每天佛前打坐唸經？
“娘，娘，師太，師太，夫子這段時間教的功課我都還不會背，我得日日請教他問題。”楊煙連忙丟下筷子，朝母親擠眉弄眼。
母親卻像是完全沒聽到似的，只笑了笑輕說： “你今天就不必回家了，回去我打發人給你送衣服和銀子過來，就踏實地在庵裡待著，哪兒也不許去。過幾個月我和爹爹就來接你。”
“娘？”楊煙又哀求地看了母親一眼，母親卻用溫和卻篤定的眼神告訴她，要聽話。
打那之後，楊煙就被母親留在了尼姑庵，並且再也沒有回到過定州的家裡，此生也沒能再見到過疼她愛她的父母，留下了永遠的、永遠的遺憾——這是後話。
而回到那個當下，之後在尼姑庵裡，楊煙過了半年多安靜得讓人心慌的日子。
她是庵裡唯一一個帶髮修行的女子，也穿著袈裟芒鞋，將頭髮挽進帽子，每日五更天起床打掃勞作、挑水種菜，和小尼姑一起上早課、唸經禮佛，也跟師太們學些皮毛功夫，走著神打坐揹著搞不懂的內功心法。
有時她陪師姐去山上採藥，偶爾也能採來蘑菇木耳和野菜，再跟師姐學著做一鍋野菜粥，炒一點野味改善伙食，就是最開心的事了。在庵裡，楊煙喝到了月白師太炒制的正宗槐香茶，想來母親也是從師太這邊學來的，她也偷偷學了走。
晚上常常要在油燈下抄天下佛經，蠅頭小楷，一字一字在數條格子中緩慢爬行。
楊煙打小不喜端正，父親親自教了隸書她也耐不住性子去寫，最後還是走上行書的路數，字一貫灑脫不羈。佛經抄臨卻需要絕對恭虔，修整自持，用師太的話說，是“數幹字終、始如一律。心無雜念，究竟玄妙。”
抄的經會贈給來禮佛的香客，也會送到四方求經的人手中兌換些銅板供庵內收支。
抄經抄得多了，楊煙似也能感悟些什麼，但那感覺模模糊糊如幻影。
太寂寞時，楊煙常常跑到彌勒佛跟前悄悄流淚嘆氣，母親走後竟一封書信沒有捎來，讓她惴惴不安，更不曾有人來接她回家。
“別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一路高高興興長到豆蔻年紀，楊煙此刻終於在前人的詩中咀嚼出一種叫悲涼的愁緒。
而阿艮消失後，心裡的另一塊地方也像是在荒蕪，只能一遍遍撥動手裡的珠圈，念繞口的經文讓自已安定。
佛經裡說：“萬法皆是聚合幻有，了無常性。隨緣起用，隨緣滅。”
楊煙卻想，如果緣起緣滅都能不執不痴，不生痛苦，既萬事皆空那又何談喜樂。
師太常教導她，紅塵中無數渦旋，唯有勘破心障才得菩提。
楊煙亦是不懂，對她來說，被關在山中修行、當下感受的孤寂痛苦才是真切，沒有玩耍，更沒有玩伴，沒有家人和朋友音訊，只守著青燈古佛，這樣清寡的生活，使她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投入俗世的渦旋。
「逃生」
都道：“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楊煙不知道的是，她去庵裡生活半年後，在她對佛法諸相尚懵懵懂懂時，外面的世界已經地覆天翻。
昭安十二年臘月初一，正統敘事中這樣稱呼楊煙十三歲那年的尾巴。
黑夜茫茫大雪中，西遼國胡人騎兵越過朔北草原，衝破穎谷關，直取定州城，西北邊防數日內迅速陷落。
後來史書裡將之稱為“朔北之戰”，這一戰改變了國家的歷史，也改變了楊煙的命運。
不久，月白師太突然忙碌起來，每天帶著數名尼姑揹著草藥下山，有時要隔幾天才能疲憊地趕回來。而陸續有婦孺流民被師姐們帶進庵中，安置到後院菜地旁的雜物房裡。
楊煙好奇，想去瞅瞅，還沒靠近房門便被師姐揪著耳朵拖走，並囑她不要多問，只需安心修行。
而她們看她的眼神裡，卻都多了些感傷和悲憫。
大家似都在刻意瞞著楊煙什麼，沒人告訴她，山外被洗劫一空的定州城裡已經遍地胡人了。
佛門本是清淨地，庵廟又藏在山中，卻終究未能逃掉戰爭的波及。當戰火燒到掩月庵時，已是第二年正月。
新年剛過，清冷的黃昏中楊煙還在菩提樹下掃地，卻透過洞開的庵門遠遠看見幾個小尼姑從山下奔來，直衝月白師太的佛堂。